莎莎在钢琴老师索菲的郊外别墅住了几天。
圣桑艺术学院是索菲的母校,过不了多久,莎莎就要成为她的同门了。
她带着莎莎温习了几支难弹的长曲,又翻出旧相簿来,忆起教授的脾性,还有母校的趣闻。
譬如某教授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里,记着数不清的以小时计的古典乐巨作,登指挥台从来不带乐谱,可是他在讲台上,常常穿着两只不同花色的袜子。
譬如那架上百岁高龄的管风琴,有一个音弹起来很像猫叫,所以时不时就有小猫端坐在她面前,冲着她喵喵叫。
临行前夜,莎莎和爸爸通了一个视讯电话。
她穿起老师为她缝制的礼服长裙,拎着裙角在镜头前转圈。
老父亲不懂女孩的衣裳,只觉得小丫头生得好乖,像田埂里青青的禾苗,江岸上红红的蓼花那么好看,不,都不如他的莎莎好看。
索菲的作曲家丈夫和三个孩子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一家子闹哄哄,吵得老父亲听不清莎莎在讲什么。
后来镜头挪到钢琴一畔,莎莎和索菲家长女为他演奏了一支练习曲,就要说晚安了。
三颗法国小脑袋拱到镜头里,怪腔腔学着中国话,叽叽喳喳说着爸爸晚安,晚安,晚安。
信号一断,安静像群山一样四面围过来。
黎志田抬起头,四面顾了顾,是莎莎卧室外的小起居室。
莎莎上中学以后,他就很少在这儿久待,总是扶在门边,探着头和她说话,生怕惊扰了她的小秘密,这一晚,他终于可以长长地在这儿坐一会。
有点后悔,这些年光想着赚钱,没给莎莎生几个弟弟妹妹。
又掂了掂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条件……
目光落在墙角,那儿坐着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几十个小女孩,大眼睛、小嘴巴,麻花辫、碎花裙,每一个都像莎莎。
嬷嬷走来,问要不要用宵夜。
黎志田就说行李怎么收拾的,这么多小朋友,怎么不给莎莎带上。
嬷嬷说乐谱、黑胶、书,收拾了四箱,穿的用的两箱,上个礼拜寄到学生公寓去了。莎莎小姐还觉得多了。
莎莎小姐说,中文书带上诗就够了,那边都读法文书,她要入乡随俗。衣裳带着好穿的就够了,一天要在琴房待八个小时,不用打扮得很漂亮。
莎莎小姐说行李轻一点,走得远一点。
老父亲心里不是滋味。
记得当挑子的头几年接过一单大生意,大户人家的小姐要坐船到上海读书,光是衣帽、鞋子就担了十箱。
如今全省数一数二的黎氏集团,大小姐要飞法国读书,连布娃娃都不舍得带一个。
他冷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说。
嬷嬷说,那天啊——她指了指地毯这一边,莎莎小姐就坐在这儿。她又指了指地毯那一边,刘秘就坐在这儿。
行李清单,还有第一个学期的活动预算,都是两个人商量的,写了好几页,列得条条框框的,推过来请小姐签字,当成大老板一样,小姐可神气了。
集团这个月新成立了莎莎赴法留学筹备委员会。莎莎任主席,刘锋任委员兼事务官,一共就他们两个。
刘锋白天在琴房,一边守着莎莎练琴,一边把大二那年只囫囵念过两个学期的法文字字句句又捡起来。
晚上跟总部值班的几个组长通电话,把一天的坑坑洼洼补缀周全。
集团在巴黎有办事处,有员工宿舍,刘锋的行李早寄过去了,临行那夜,他仔细打扫了公寓。
这一去至少半年。他的卧室,莎莎的卧室、练琴室,都遮上防尘布。客厅和黎先生的卧室却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要是……某天黎先生忽然过来,见着没人住的样子,会不会孤单。
他各处徘徊了一会,冰箱里有水,酒柜里有酒,咖啡机旁边的小篮里有胶囊咖啡。
他又下楼,从便利店买回两盒泡面。
沙发和茶几清理得过于空白,想起莎莎钢琴上有一只卷毛小熊,他就去请它,让它坐到客厅里来。
进了主卧,先到浴室,看了看洗漱用的各种小物件,是不是在一眼就能找到的地方。再到床头小几,看了看镇痛药助眠药还有多少片。最后换新了床单被套,加了一条毛毯。不像要出远门,倒像是才回来。
还剩下衣帽间。
他写了一叠便利贴,标着内衣外衣、深的浅的、薄的厚的,领带袖扣手表手帕袜子鞋子,一边归整衣物,一边对着贴上去。贴好了又一张一张揭下来,终于还是依着黎先生平时出席的场合,一样一样挑拣着,从头到脚搭配好了三套正装,一套休闲装。
天快亮了。
挥叔打电话来。
他披了件外衣就跑下楼。
黎先生的车。车门边,嬷嬷在等着他,怀里抱着一团什么毛绒绒的。
她见了刘锋,拍着那一团哄了哄,就捧到他臂弯里。
莎莎的布娃娃,裹着黎先生常戴的那条灰白格子羊毛围巾。
围巾让风吹开一角,安睡的小脸露出来,像个活生生的娃娃。
刘锋觉得肩膀发僵,生平第一次,抱着这么轻这么小的一只,他大气也不敢喘。
嬷嬷顾自埋怨开了。
先生一夜没睡,坐在莎莎小姐的卧室外头,跟娃娃们说话。
他问她们,有谁想跟着姐姐一起去法国读书呀?你不行,你太胆小。你也不行,你太调皮。后来挑了小Lisa,喏,就是她。
嬷嬷点了点娃娃的小鼻子,说小Lisa是莎莎小姐的第一个娃娃,最乖,最和姐姐贴心。莎莎小姐十二三岁还抱着她睡,后来学校上晚自习,小姐住校了,才不抱娃娃了。
车啊人啊,龙卷风似的稀里哗啦来了就走了。
刘锋平端着小猫大点儿的一只娃娃,在一隙一隙破开的天光里站着。
多少天了,黎先生没找过他,他也没跟黎先生辞过行。
和莎莎在候机室安顿下来,刘锋才把小Lisa从大衣口袋里轻捧出来,交给她。
莎莎愣愣地看了一会,脸颊紧挨上娃娃和围巾,不声不响抹起了眼泪。
刘锋掏出手帕,沾了沾她脸上的泪花,又把手帕掖在她的手心。
他们静静待了一会。
莎莎说刘锋,你觉不觉得爸爸老了,他以前不这样。
刘锋认真想了想,问她,这句要转达么?
莎莎扑哧笑了。
她下了一个决心,擦好眼泪,坐直身子说,刘锋,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爸爸?
刘锋没回答,他觉得,莎莎好像有什么大事瞒着。
莎莎说,你陪我去法国读书,不想我爸爸么?
没有一个打工的会想自己的老板。刘锋说。
莎莎说,你放心得下?
刘锋说,爸爸都是大人了。
莎莎说,我也是大人了。
刘锋说,你从没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过。
莎莎沉默了一会,说,那如果,不是我一个人呢?
刘锋耐心等着下文。他明白了。
莎莎双手牵着他的衣袖,两个人走到瞭望台上。
不远的下方是候机长廊,落地玻璃前站着一个男生。
男生若有所觉,回过身,仰起头,看见了莎莎。
他笑着踮起脚,跟他们挥了挥手,又深鞠了一躬。
他身后,有飞机正起降,天光正如画。
莎莎说那是隔壁班第一名,老师让他考到北京去,他悄悄申请了巴黎理工,为了离她近一点,作个伴。他说他家里不富裕,要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他说大学毕业之前,他和她就只做同窗。
刘锋打量着这个突袭者。
莎莎上中学以后,有过两三个小男友,上课传纸条,下课泡图书馆那种,刘锋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素描老师曾经挑出二十几幅莎莎的大作,一幅一幅摞到他面前,她说莎莎天生是学艺术的好苗子,就是太任性。好看的,她画得也好,不好看的,就随便对付几笔。
二十几幅素描石膏像,莎莎画的最好的是大卫。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这个男孩的脸,就像一个东方的大卫。
刘锋知道,真正让小丫头动心的,就是这张帅气的脸。
可是小丫头觉得太神圣了,她不去看她的大卫,转过身倚着栏杆,轻轻地,独白一般地说,刘锋,我和他,以后也要像你和爸爸那样。
她又掉了眼泪,小脸红红的,眸子湿湿的,像只小鹿。
她说,爸爸没读过几年书,也不喜欢读书,但是他特别尊重读书人。因为他刚做挑子的时候,有位老先生,下了船,让他帮着搬了几十箱书。书好重,路好远,他那一整天都没接别的活。告别的时候,老先生付了工钱,又给他鞠了个躬。他这辈子都觉得当不起。
爸爸总记着,你是公司招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说每次见你,心跳得特别快,好像课本还没念过一页,就要考试。
他说这门考试他肯定答错,永远都答错,可他还是想回答,永远都想回答。
莎莎说刘锋,我也找到了那个永远想回答的人了。
过了几年大卫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
刘锋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他后悔当时没有说破,没有诚实地告诉莎莎,“大卫和莎莎要像爸爸和刘锋那样”,这个愿望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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