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清洁区(利威尔视角)

(一)夜晚的生意

城市的夜晚,人们经营着不同的生意。

我的生意,是在凌晨两点之后,清理一些别人不想看见的东西。

血迹、指纹、纠缠的毛发,或者是一段过于激烈的感情留下的痕迹。我用特制的消毒水,味道很淡,像初春融雪时渗入泥土的气息。

我不喜欢留下味道,就像我不喜欢留下回忆。

这城市太脏了。地铁口黏腻的口香糖,酒吧后巷酸腐的呕吐物,公寓里积攒了一整年的灰尘…它们无声地堆积,像某种缓慢生长的霉菌。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些霉菌刮掉,让表面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的左肩有旧伤,天气潮湿的时候会隐隐作痛,提醒我一些我不太愿意想起的事情。痛感很诚实,比人类的语言诚实得多。

我通常独自工作。

直到有一天,我接了一个长期委托,清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店主是个叫韩吉的女人,话很多,对研究某些奇怪生物的种类和习性有着近乎变态的热情。她的咖啡馆总是很乱,实验器具和咖啡杯堆在一起,像被轰炸过的废弃实验室。

“利威尔,”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白光,“给你找了个帮手,新来的夜班服务员。”

我停下手中擦拭窗户的动作,玻璃上的水渍必须用特定的角度和力道才能彻底清除,就像处理某些特定的麻烦。“不需要。”

韩吉绕过了柜台,走近了些,身上那股咖啡渣混合着某种不明化学试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别急着拒绝嘛。那孩子眼神干净,手脚也利落…”

我没说话。

“就这么定了。”韩吉拍了拍手,粉末状的东西从她实验袍袖口簌簌落下,“她很安静的,你可以不用,但她没别的地方可去。你自己看着办。”

她把“安静”两个字咬得很重,意有所指。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上周“处理”掉的那个咋呼临时工。

她转身钻回她的“化学实验室”,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被她决定的既成事实。

然后,我见到了她。

(二)靠近的温度

她叫罗莎莉亚。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凌晨。咖啡馆的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彩色的光晕。她蹲在后门的屋檐下,用纸箱小心翼翼地罩住一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

黑色的长发,剪着齐整的“公主切”,发梢贴在白皙的脸颊旁。身子很单薄,蹲在那里像一只被折断翅膀后遗弃的幼鸟。但当她抬起头看我时,那双眼睛…是罕见的墨绿色,里面有种过于通透的东西,仿佛能直接看进你心里最不堪的角落。

我讨厌被人看穿。

她把猫安顿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有点拘谨,甚至可以说是僵硬,好像很不习惯占用太多空间。

“利…利威尔先生。”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奇怪的停顿,像是临时改了口。“韩吉小姐让我来帮忙。”

我递给她一副多余的橡胶手套。“跟上。别碰任何你不需要碰的东西。”

那晚的工作是清理冷库。积年的冰霜混合着咖啡豆和牛奶变质的味道。她体力确实不好,搬几箱过期牛奶就有些喘,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试图找话题。她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清理高处,她就擦拭低处;我处理顽固污渍,她就收拾散落的工具。

她的安静,让我稍微容忍了她的存在。

后来,她每晚都来。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似乎能感知到我的情绪,在我因为肩伤皱眉之前,她就已经把较重的清洁剂桶挪开了。在我觉得闷热之前,她就已经悄悄把通风的窗打开一条缝。

这种过度的敏锐,让我有些不舒服。仿佛我的领域里,闯入了一个不需要密码就能进入的访客。

然后,我接别的单子时也开始带上她。

有一次,清理一间发生过争执的公寓。客厅里一片狼藉,碎玻璃和撕碎的照片混在一起。空气中还残留着愤怒和悲伤的味道。罗莎莉亚在收拾一个被打翻的相框时,手指微微发抖。她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男女,眼神有些空洞。

“很吵,对吧?”她突然说。

我看向她。

“情绪。”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留在这里的情绪…很吵。愤怒,失望,还有…爱过之后剩下的不甘心。”

她说话的样子,不像在形容,更像在复述她亲身感受到的东西。共感者。我脑子里闪过这个词。一种麻烦的体质。

“觉得吵,就堵住耳朵。”我把垃圾袋扎紧,发出刺啦一声。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擦拭着地板,仿佛想把那些无形的情绪也一并擦掉。我看着她的背影,娇小,却带着一种执拗的韧性。

那天工作结束,天快亮了。我们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热饮。她捧着纸杯,小口地喝着,热气熏得她的脸颊有点红。

“利威尔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她忽然问。

地下拳击场的“矮鬼”,讨债公司的“清道夫”,那些不见光的日子像快速切换的电影胶片在我脑中闪过。最后,我只是说:“清理另一种垃圾。”

她“哦”了一声,并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以前…住在一个很暗的地方。那里的人,眼神都是灰的。直到有个人,把我拉了出来。”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看见她握着纸杯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给了我一块糖。”她补充道,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虽然很硬,差点硌到牙。”

我不知道那块糖是什么味道。但那一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高楼间隙,落在她微翘的发梢上,我忽然觉得,这个脏兮兮的城市,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三)无声的雨幕

罗莎莉亚似乎很害怕男性的触碰。除了我。

有一次,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冲进咖啡馆的清洁区,试图抓她的胳膊。她当时就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紧缩,像是一只在毒蛇注视下连战栗都不敢的幼鸟。身体在微微发抖,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仿佛某种习得性的无助。

我抓住了醉汉的手腕,用了点力。他痛呼着松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罗莎莉亚还僵在原地,像一具落满灰尘的瓷偶。

“喂。”我出声。

她猛地回神,眼神聚焦在我脸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下来。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不想被碰,就说出来。或者躲开。”我说。这世界没那么温柔,不会每次都有人刚好路过。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有些时候,说不出来。”

后来我发现,她手臂的内侧,有一些很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陈旧痕迹。像是用指甲反复掐出来的。一种无声的,指向自身的反抗。我什么都没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和自己的伤疤。

韩吉偶尔会来“视察”我们的工作,带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情绪捕捉器”、“记忆消除喷雾”——当然,没一样靠谱的。她会喋喋不休地讲着她的理论,而罗莎莉亚会很认真地听,有时甚至会提出一些一针见血的问题。

埃尔文也会来,他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像来自另一个时区。他会点一杯黑咖啡,然后和韩吉讨论一些我听不太懂,但感觉很重要的事情。资金,渠道,某些“上面”的动向。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评估和考量,仿佛在衡量一件武器的价值。

有一次,他们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到“地下格斗场”、“肯尼”之类的词。我擦拭杯子的动作没有停。过去像一条滑腻的蛇,总会试图缠上你的脚踝。

罗莎莉亚显然也听到了。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那天晚上清理工具间时,她格外沉默。

夜里下起了大雨,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形成一道模糊的雨幕。我们站在咖啡馆的玻璃门后,看着外面被雨水扭曲的霓虹灯光。

“雨很大。”她说。

“嗯。”

“利威尔先生…”

“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们就这样站着,听着雨声。世界被隔绝在外,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和我肩膀上隐隐的钝痛。某种温暖而潮湿的东西,在无声地滋长。

(四)破碎的镜像

冲突来得毫无征兆。

一个曾经在地下拳场被我打断过肋骨的家伙,带着几个人找上了咖啡馆。他们堵住了刚倒完垃圾的罗莎莉亚。

我当时在仓库里清点消毒液。听到动静出去时,看见她被那几个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正用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她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空洞的,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的样子。

我的动作比思考更快。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一片混乱的声响,骨头与□□碰撞的闷响,痛苦的呻吟,以及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我很久没有这样动手了,一种熟悉的,属于地下街的暴戾气息重新回到我身上。

当我撂倒最后一个人,看向罗莎莉亚时,她正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的脸颊有一小块淤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不是对那几个混混的恐惧。

是对我的。

她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怪物。那个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我左肩的旧伤里,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要痛。

我向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她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触碰。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咖啡馆后巷昏暗的灯光下,我的手指关节破了皮,渗着血。很脏。

我收回手,插进口袋里。“能自己走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

她点了点头,扶着墙壁站起来,低着头,不敢再看我。

那天之后,她请了三天假。

韩吉说,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埃尔文打电话来,暗示那帮人不会再出现。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咖啡馆里里外外彻底消毒了三遍。尤其是后巷那块地方,我用掉了整整一瓶清洁剂,直到再也闻不到一丝血腥味和她当时留下的,那种惊恐的气息。

没有她帮忙的夜晚,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工具间里安静得可怕。我发现自己开始在意她平时摆放手套的角落,在意她擦拭杯子时哼的那段不成调的小曲。这些我曾经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此刻却像显影液里的相纸,清晰地浮现出来。

第四天晚上,我回到我那个除了床和桌子几乎空无一物的公寓。打开门,却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白色的医药箱。旁边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娟秀的字迹:

“消毒水,纱布,还有…听说对旧伤有效的药膏。 —— R”

我站在门口,看了那个医药箱很久。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我在黑暗里站着。左肩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五)黎明的渡口

她回来上班了,是在一个清晨。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下着蒙蒙细雨。

我正在擦拭咖啡馆的落地窗,玻璃上蜿蜒着雨水的痕迹,像眼泪。透过这些扭曲的线条,我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慢慢地走过来。

她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收好伞,站在门口,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一个判决。

我没有问她这几天去了哪里,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是指了指工具间的方向:“积压了不少工作。”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很小的,但真实的笑意。“是,利威尔先生。”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但又完全不同了。

我们继续在深夜里清理这个城市的污垢。只是,她偶尔会在我处理一些特别棘手的污渍时,主动递上最合适的工具。而我,会在她体力不支时,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里较重的吸尘器。

有一次,清理一间空置了很久的公寓。前任房客留下了一台老式的留声机,还有几张黑胶唱片。罗莎莉亚好奇地摆弄着,居然让它响了起来。沙哑而富有颗粒感的爵士乐,像温暖的潮水,缓缓填满了空旷的房间。

她随着音乐,轻轻地晃动着身体,闭着眼睛。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阴霾,只有纯粹的,沉浸在旋律中的放松。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在尘埃飞舞的光柱中,独自旋转。像一朵在废墟里悄然开放的蔷薇花。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站在天台边缘,看着城市逐渐苏醒。远处的天际线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车流开始汇聚,像城市的血管里重新流动起血液。

“利威尔先生。”她忽然叫我。

“嗯。”

“其实…我认出你了。”她看着远方,声音很轻,“在地下街的…“红丝绒”…很多年前。”

我没有说话。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一条缝,那个蜷缩在角落,眼神却异常倔强的小女孩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女人的侧脸,缓缓重叠。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感谢你。”她转过头,绿色的眼眸在晨曦中闪闪发光,“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因为…你给了我那块糖。它告诉我,那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味道。”

我看着她。这个城市依然很脏,充满了谎言、暴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我的左肩依然会在雨天作痛。清理的工作也永远做不完。

但是。

我伸出手,非常缓慢地,拂去她发梢上沾染的一点点灰尘。我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不想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她没有躲闪。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慢慢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不用谢。”我说。

第一缕阳光终于突破了云层,落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干燥。

我们站在黎明与黑夜的交界处,像两个等待摆渡的人。而我知道,从这个渡口开始,我们或许可以,一起清理出一条通往某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未来的路。

虽然路还很长,而且注定不会太干净。

但至少,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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