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界是由气味组成的。
韩吉小姐的咖啡馆里,是咖啡豆的焦香、牛奶的甜腻,以及她那些奇怪化学试剂若有若无的刺鼻味。街道上是尾气、灰尘、还有雨后柏油路蒸腾起的潮湿气味。人的身上,也带着各种各样的味道——香水掩盖下的焦虑,烟草浸染的疲惫,还有汗水里分泌出的**与恐惧。
但利威尔先生身上,只有淡淡的红茶香混合着清洁剂的味道。很淡,像冬日落满雪的松针的气息,又带着点消毒水的凛冽。那是我闻过的,最干净的味道。
我第一次在“巨人咖啡”后门闻到那个味道时,几乎要落下泪来。时光仿佛瞬间倒流,把我拽回了那个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地下街巷道。唯一不同的是,那时这味道混合着血腥和暴力,而现在,它纯粹而稳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和这个肮脏的世界隔开。
他站在细雨中,看着我用纸箱罩住那只湿透的猫咪,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深井。我知道他,或者说,我记得他。虽然岁月把他打磨得更加冷硬,身形也比记忆中那个少年更加挺拔结实,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淬了火的钢,一点没变。
他递给我橡胶手套的动作很随意,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多余的工具。“跟上。别碰任何你不需要碰的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默默地跟上。我知道,我需要这份“额外”的工作。不仅仅是钱,更是因为…我想靠近那个味道。那是我黑暗童年里,唯一嗅到过的,类似于“救赎”的气息。
2.
清理工作很枯燥,也很累。我的体力一直不算好,搬运重物时会气喘,久了会觉得手脚发软。但我从不抱怨。比起我曾经待过的那些地方,这里的“脏”显得那么表面,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秩序下的产物。油渍、灰尘、过期食品…它们没有情绪,不会像残留的愤怒或者悲伤那样,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让我喘不过气。
利威尔先生工作的时候非常专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仪式。他擦拭一个杯子的认真程度,不亚于处理一件艺术品。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他痛恨污垢,无论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我能感觉到。不是通过嗅觉,而是通过一种更内在的…共鸣。当他看到角落里的积尘,或者瓷砖缝隙里的污渍时,他周身的空气会微微绷紧,那种细微的不悦,像投入静水里的石子,我能清晰地捕捉到那圈涟漪。
所以,我尽量在他察觉之前,把他可能会在意的地方处理好。在他肩伤可能发作前,挪开重物。在他觉得空气滞闷前,打开窗户。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一种…想要让他稍微轻松一点的本能。
他似乎注意到了,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在我提前做好某件事时,他会看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审视,但并没有反感。这让我稍微安心。
韩吉小姐说我有“情绪共感”的天赋。她说得很学术,很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新物种。但我自己知道,这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一种诅咒。我能“听”到墙壁记忆下的争吵,“闻”到沙发上残留的心碎,“触摸”到空气中悬浮的、未被化解的怨恨。这些无形的情绪碎片,像透明的玻璃碴,散落在我们清理的每一个空间里,常常让我感到疲惫和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我那些“本能”的满意,利威尔先生开始在接到除咖啡馆之外的单子时带上我。
有一次,在一间刚经历过激烈分手的公寓里,那种被背叛的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愤怒,几乎像实质的拳头,捶打着我的太阳穴。我蹲在地上收拾碎玻璃,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
“很吵,对吧?”我忍不住低声说。
利威尔先生看向我。
“情绪。”我指了指自己的头,“留在这里的情绪…很吵。”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利落地把垃圾袋扎紧,发出刺啦一声,仿佛要把那些吵闹的东西也一并封存进去。“觉得吵,就堵住耳朵。”
我摇了摇头。堵不住的。它们无孔不入。我只能像他清理物理污垢一样,努力地去“擦拭”掉这些情绪残留。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彻底清除。
那天工作结束,天蒙蒙亮。我们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热饮。捧着温热的纸杯,看着空旷的街道,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包裹着我。我忽然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不是关于现在,而是关于过去。关于那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地下街。
“利威尔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我问出口就后悔了。这太冒昧。
他沉默着,侧脸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平淡:“清理另一种垃圾。”
我明白了。地下街的“垃圾”,是活生生的人,是更加**的**和残酷。我没有再问。有些伤口,不需要撕开。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那块糖的事。“我以前…住在一个很暗的地方。直到有个人,把我拉了出来。他给了我一块糖。”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虽然很硬,差点硌到牙。”
我没有看他,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轻,像羽毛拂过。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驱散了夜的寒意。我想,他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但那块糖的滋味,那种混合着微小希望和粗暴善意的硬核甜味,我一直记得。
3.
我害怕男性的触碰。这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源于那些我不愿回忆的过去。当陌生的男性靠近,尤其是带有侵略性的靠近时,我的身体会先于我的意志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力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利威尔先生是唯一的例外。
从很多年前,在那个肮脏的房间里,他用披风裹住我开始,他的触碰就没有引发我的恐惧。或许是因为他动作里没有任何狎昵的成分,或许是因为他救了我,又或许…只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直到那天晚上,那个醉汉抓住我的胳膊。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世界变得模糊,只有那只粗糙的手和令人作呕的酒气是清晰的。我动弹不得,像被钉在地上的蝴蝶,只能任由冰冷的恐惧蔓延全身。
然后,利威尔先生出现了。
他抓住醉汉手腕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我听到了骨头错位般的脆响,以及醉汉的痛呼。整个过程可能只有几秒钟。
当醉汉骂骂咧咧地逃走,我还僵在原地,无法从那种冻结的状态中恢复。直到利威尔先生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封住我的冰壳。
“喂。”
我回过神,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冷静的确认,确认我是否还“完好”。那一刻,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羞愧。我又让他看到了我这副不堪的样子。
“不想被碰,就说出来。或者躲开。”他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这对我来说,太难了。那些被训练出来的“顺从”,那些深植于体内的恐惧,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去的。我低下头,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有些时候,说不出来。”
他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明白了。他不是那种会滔滔不绝讲道理的人,他的理解是沉默的,像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可能暗流涌动。
后来,他看到了我手臂上那些浅浅的旧痕。我自己掐出来的,在情绪无法承受,或者回忆起某些片段的时候。这是一种糟糕的宣泄方式,我知道。但至少,它能让我感觉到一点“控制”,疼痛是我自己施加的,我可以控制它。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没有询问,没有评价。这让我松了口气。我不需要同情,我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种不带评判的“看见”。
韩吉小姐和埃尔文先生偶尔会来。韩吉小姐像个巨大的、散发着知识和好奇心的能量团,她的到来总是伴随着各种新奇的理论和发明,虽然大多不靠谱,但很有趣。埃尔文先生则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冷静、深沉,带着上位者的气息。他和利威尔先生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似乎共享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隐约能感觉到,利威尔先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个经营清洁生意的普通人。他身上有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杀气,尽管被他用洁癖和冷漠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来。但我能“感觉”到。像鞘中的利刃,偶尔泄露的一丝寒光。
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安心。在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里,拥有这样力量的他,能够保护自己。而我,能在他身边,帮他处理这些看得见的“脏东西”,仿佛也参与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一种卑微的满足。
4.
然而,我最终还是看到了那利刃完全出鞘的样子。
那几个混混围住我的时候,熟悉的僵直感再次降临。当那只手捏住我的下巴时,我闻到了暴戾和肮脏**的气味,恶心得想吐,却无法挣脱。
然后,利威尔先生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部失控的暴力默片。动作快得看不清,只有沉闷的击打声、骨骼错位的脆响、以及痛苦的哀嚎。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而残忍地撕裂了那些包围我的人。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他。周身散发着冰冷刺骨的杀气,眼神狠戾得像要摧毁一切。那不再是清理污垢的利威尔先生,那是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当一切静止,他看向我时,我无法控制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我害怕了。
不是害怕那些混混,而是害怕那个瞬间的他。那个被原始暴力完全掌控的他,让我想起了地下街最黑暗的一面,那些我拼命想要逃离的东西。
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是了,是刺痛。像被我的反应烫伤了一样。他向我伸出手,手上还沾着血和灰尘。
我避开了。
那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源于那一刻巨大的冲击和恐惧。但做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看到他僵在半空的手,以及他眼中迅速冻结的冰层。
“能自己走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点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伤害了他。用我的恐惧,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不会害怕其触碰的人。
接下来的三天,我没有去咖啡馆。我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舔舐着伤口。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夜晚的画面——他狠戾的眼神,我瑟缩的动作,他僵住的手,以及他最后平静无波的声音。
我害怕的不是他的暴力,我害怕的是那暴力勾起的我自己的过去。而我,却把这种恐惧,投射到了保护我的人身上。
第四天,我鼓起勇气,去了他公寓楼下。我不敢当面见他,只好买了一个医药箱,放在他门口。我知道他有旧伤,也知道他肯定又把自己弄伤了。我写了一张便签,只写了最简单的几句话。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用,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知道错了,我…还想回去。
5.
再次回到咖啡馆,是在一个同样下着雨的清晨。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一只兔子。推开门,风铃响起,我看到了正在擦拭玻璃的利威尔先生。
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的身影在扭曲的水幕后面,显得有些朦胧。他停下动作,看向我。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等待着他的审判。
然而,他只是指了指工具间的方向,用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说:“积压了不少工作。”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地。眼眶有些发热。他没有赶我走,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提起那件不愉快的事。他只是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接纳了我的回归。
“是,利威尔先生。”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更加深刻的理解,或者说,包容,在无声地流淌。我依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他似乎也更能容忍我的“异常”。我们依旧在深夜里,沉默地清理着这个城市的污垢,像两个合作的清道夫,也像两个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孤独灵魂。
有一次,在一间空置的公寓里,我发现了一台老式留声机和几张黑胶唱片。鬼使神差地,我让它响了起来。沙哑而温暖的爵士乐流淌出来,像温柔的抚慰,驱散了房间里的沉闷和悲伤残留。
我忍不住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闭上眼睛。那一刻,我感觉不到那些嘈杂的情绪,只有旋律在体内流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全。因为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那个身上带着让我安心的干净味道的人,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一小片宁静。
音乐停止时,我睁开眼,看到他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我读不懂全部,但里面没有不耐烦,没有审视,只有一种…近乎温和的东西。
天快亮时,我们站在天台。城市在脚下苏醒,阳光撕开夜幕,景象宏阔而充满希望。风吹起我的头发,也吹动了他的衣角。
“利威尔先生。”我叫他。
“嗯。”
我看着远方,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其实…我认出你了。在那个地下街的“红丝绒”…很多年前。”
他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紧绷。
我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感谢你。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因为…你给了我那块糖。它告诉我,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味道。”
我说完了,不敢看他的表情。心跳如擂鼓。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靠近。非常缓慢地,他伸出手,拂去了我发梢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灰尘。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掠过我的皮肤,像一片雪花落下,瞬间融化,却留下了清晰的触感。
我没有躲闪。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短暂而珍贵的接触。心中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不用谢。”他说。
阳光终于完全洒落,包裹住我们。温暖而坚定。
我知道,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肮脏的,悲伤的,痛苦的。但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最清晰、最安心的,永远是那股红茶香和被消毒水浸染的,干净的味道。
还有,很多年前,那块硌疼了牙,却甜了很久很久的硬糖的滋味。
我们还有很多夜晚需要清理,还有很多污垢需要去除。路还很长。
但和他一起,这条路,似乎也没那么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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