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歹说将方多病忽悠回去,李莲花带着满身谜团的姑娘回了普渡寺厢房。
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妥,但眼下他不得不这样做,必须证实脑子里荒诞的念头。他这一生再跌宕起伏也并非志怪话本,怎会出现佩剑生灵,幻化成人这种奇事。
他稳了稳心神,正欲开口,却见姑娘垂眸望着在她脚边打转,时不时凑近嗅嗅的狐狸精。
姑娘身形僵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李莲花以为她是怕狗,忙出声唤回狐狸精。
“这是你养的狗?”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跑到李莲花身旁蹲坐下来的小黄狗,语气不明。
“……嗯。”
姑娘几乎是眨眼间就落下泪来,语带哭腔万分委屈:“你宁愿养狗也不愿意养我吗?我等了你十年你都不来找我……”
话音滞在喉口,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话:“你是……少师?”
姑娘泪眼婆娑地走过来,小心翼翼攥住他的衣袖,呜咽着祈求:“我很好养的,我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不需要你花钱,还可以保护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了……”
她的嗓音愈来愈破碎,似乎混杂着一股血腥气,李莲花这才发觉她颈间缠绕的布条渗出鲜血,目光一凛,慌忙拉她坐下。
“坐好别动,我给你看伤……”解开布条,李莲花心中大震,那光洁的颈上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整整一圈……若是寻常人,不,哪怕当年的李相夷笛飞声,伤在此等致命处,都无力回天。
种种迹象表明她就是少师剑,可少师坚韧无双,即便在他手中使用数年,遗失在外十年,也只剑柄略有磨损,内里仍旧完好如初,怎么会……
现在去取伤药恐怕来不及,他提气运功为她注入扬州慢疗愈,剑指将将抬起还未靠近,就被姑娘伸手挡住。
随着她情绪平复,颈部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留下一条细长的乌痕。
“大概是我太激动了才会流血的,这个很久很久了,不疼的。”
姑娘说着便要把布条再缠回去,李莲花从她手中抽走沾血的布条,柔声道:“这块脏了,你……脖子上也得擦一擦再重新包扎。”
李莲花轻声细语地让她留在房中等待片刻,他去取些水来,姑娘应声点头,比狐狸精还要乖巧几分。
总有种哄孩子的感觉,李莲花轻叹一声,不再多想,拿上放在墙角架子上的铜盆便走了出去。
他这一去一回没花费多少时间,步履匆匆赶回厢房时却远远听到屋里有人对话的声音,而他听清的第一句话便是姑娘铿锵有力的几个字——“剑在人在”。
语气确有此意,但她的嗓音软乎乎的,说起话来有些一板一眼,好似学堂里的幼童对着书卷念文章,毫无威慑力。
来人正是百川院四位院主,从肖紫衿那听闻少师剑被李莲花身边的姑娘拿走,便即刻前来取回,至于为什么四个一起过来,就不得而知了。
姑娘率先察觉到李莲花的气息,眼前一亮,好在没有当众喊出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称呼,不然真的解释不清了。
四位院主见李莲花回来,都长舒一口气,他们也不想跟个小姑娘起冲突,况且还是在普渡寺,惹出事端惊扰佛祖总归不好。
白江鹑扯出笑脸朝李莲花走近一步:“李神医可算来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硬是霸着少师剑不肯归还,还请李神医帮忙劝劝。”
李莲花回以温和一笑,心里想的却是,他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去要求姑娘做什么事的人。
他端着水盆绕过人群往里走,姑娘仍然怀抱少师剑乖乖坐在原位。瞧那几人的模样,应该没看出来姑娘穿着打扮完全是比对着少师剑来的吧。他放下水盆,拧好毛巾,轻柔擦拭起她脖颈处沾染的血污。
也许是他这番动作太旁若无人,也许是姑娘颈子上的疤痕过于可怖,四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李莲花慢慢地帮她擦干净,毛巾放回盆中染红了整盆水,刺目的血红让他心脏揪紧,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回眸时视线垂落,偶然一扫,姑娘腰间那是……灰黑衣袍其实很难看出异样,但那处系着一根绘有睚眦金纹的银白丝绸腰带,已有血色渗染。
姑娘也往下看了一眼,神情淡淡:“跟脖子上一样,这里也有。”她指了指膝弯,“当时断成了四截,很痛很痛,但后来又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受不到你的气息,就一直没醒。”
她极其平淡地表述着“很痛”,这残忍血腥的过去似乎都不及他认不出她来得难过。
纵然是笛飞声那把刚韧的无名之刀都伤不了少师分毫,能使其断裂的……内力震断?可这也说不通啊,想找李相夷寻仇的或许大有人在,但谁会无端端毁掉一柄剑?
李莲花思绪纷乱,当下却不是询问姑娘的恰当时机,正巧此时白院主思虑再三张口说道:“李神医,你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真得取回少师剑放回剑阁,有事明日再谈?”
他神色复杂,沉声回应:“抱歉,此事我无法做主,若她不愿,便不能将少师剑交给你们。”
纪汉佛敛眸凛声道:“李神医此话何意?”
石水性子略急,一手已覆上腰侧的青雀鞭:“少师剑乃门主佩剑,岂能落于外人之手!”
“哎哎,老四——”老好人白江鹑喊住石水,“李神医定然不是不还的意思,咱们再问问这位姑娘。”
姑娘看看并不表态却选择站在自己身边的李莲花,又看看对面神态迥异的四人,她不想交出少师剑,也不想他为难。
“可以——”清甜嗓音微扬,“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谁能拔出这把剑,我就给谁。”
向来沉稳的纪汉佛哑然失笑:“姑娘,虽说少师剑剑扣紧涩,腕力不足难以拔出,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习武之人,你这个条件未免太简单。”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纤瘦的手臂一抬,明润泛光的长剑稳稳横于纪院主身前。
被一个小丫头这般挑衅,纪汉佛只是皱了皱眉,没放在眼里,接过剑,握住剑柄,微微施力——
剑身像是与剑鞘死死黏连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乔婉娩将少师剑带回百川院时,他们几人都仔细验过真伪,当时并未出现此种情况啊。
四人一一试过,结果不出所料,无人能将剑拔出。
“好啦,都不行,那就不能给你们。”姑娘边说边走过来要把少师剑拿回去。
最末试剑的是云彼丘,按理说他武功极差,别人不行他就更不可能拔出剑来,但重在参与吧。
云彼丘并无还剑的意思,至少不能轻易交出去,少师剑属于门主,放在百川院,来日带回四顾门理所应当,此女来历不明身份成谜,怎可由她胡来,不如依她所言让李莲花试剑……
想法还未付诸行动,握于掌中的少师剑骤然脱手而去,姑娘面色冷淡地接住,俏生生的脸庞却浮现出一丝嫌弃,转向身旁的李莲花时,表情又变得生动起来。
“能不能再打盆水,我想擦一擦,好多人碰过,太脏了。”
李莲花哪会拒绝呢,他语气平和笑意温柔:“当然可以。后院有口水井,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嗯!”能和主人待在一起,她非常愿意。
李莲花也没忘记屋里傻站着的四人:“天色已晚,四位院主请回吧。”
带着乖乖跟在身后的姑娘打好水清洗完少师剑,李莲花又拎了一桶水去厨房烧开,兑成温水拎回房,让姑娘去屏风后面擦洗一下其余两处伤口。
姑娘却挨近他不肯挪开步子,仰望过来的双眸漾起星点波澜,湿雾弥漫:“你不会走吧?”
声音含着无尽的委屈,听得他心中酸涩,面上仍是笑着:“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那你能跟我说说话吗,我想听你说话。”
“好。”
有些事也需同姑娘说清才行。
李莲花静坐在屏风外侧,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已知道你是少师,那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佩剑生灵一事太过离奇,传出去怕是会惹来灾祸。”
“我明白的,我以后不会随便告诉别人我的身份。可我除了少师没有别的名字呀……”
姑娘陷入苦恼,李莲花扬唇轻笑:“那我唤你小师可好,少师的师,你仍然是少师,也不算改了名字。”
“小师……小师很好,我很喜欢!”姑娘雀跃地舀起一捧水,不知洒到哪里,她小声惊呼,“哎呀,我弄脏地板了怎么办,主人……”
“……无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就好。”改称呼果然很有必要啊,“对了小师,以后你不能喊我主人,容易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啊?那我要喊什么?不能喊主人,可你就是主人啊……我们的关系……难道要喊——爹爹?”
李莲花一口茶喷得老远,没有外人在场真是万幸:“这、这更不行!你若不介意,也可唤我作兄长,往后有人问起,便说你的大名是李莲叶,乳名小师,这样可好?”
姑娘沉默的时间略长,李莲花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也是,他起名多少有些草率了。
“怎么了?”
“……唔,我有两个问题。”
“小师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
“你为什么改名叫李莲花了呀?我能不能不喊哥哥?”
他默了一瞬,温声应答:“做李相夷太累了,做李莲花图个清静吧,小师可别跟其他人说漏嘴了哦,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称谓嘛,想喊什么都随你,除了主人和……嗯……”
姑娘的好奇心也止步于此,她整理好衣衫,从屏风后头探出脑袋:“我想有一个特别的称呼,有人喊过你花花吗?”
“……有……吧。”
“那小花呢?”
“……倒是没有。”
“那就小花了!”姑娘一高兴,步伐都是轻松跳跃的,她再大胆些大概会冲过来抱他,但她只是搭上了他一小片衣袖,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样绽开笑容,“小花小花,真好,我终于等到你了!我能看出来你现在身体不太好,放心,以后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李莲花刚要答话,小师又自己做了补充:“我只会在危急情况出手,有人对你不利的话我肯定要还手吧,像今晚那个肖什么那样。他真的很讨厌,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还有那个皮球也很讨厌!”
皮球应当指的是云彼丘……
李莲花摸了摸她的头,姑娘安静下来,额头抵着他的掌心蹭蹭,他感觉到她额角有一点粗糙不平,仔细看了看,那是一道和少师剑柄磨损处同样的疤痕。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有小师保护我,我很放心。很晚了,我收拾一下,你先去睡吧。”
“其实我不用睡觉的……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她不等他回答,快速接上话,“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回到剑里去,就把剑放在你旁边,我们像以前那样可以吗?”
她实在太乖了,什么都能考虑到都先询问他的意见,不让他为难。
要如何拒绝呢,或者说要如何弥补呢?
他亏欠她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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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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