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轮到我提问了吧。”库洛洛看着我,语气不急不缓地说。
我没吭声。
“你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不在意我回不回应,他自顾自地继续问到。
“……就是从刚刚和你说的那个叫‘鱼’的人那里。”
“他是什么人?”
“他已经……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穿着白衬衫……头发是黑色的,他说他的名字是鱼。”
“如果试图隐瞒太多东西的话,会暴露更加明显的破绽。”他用那双似乎能够洞悉人心的眼睛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后,我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还有一部分情报是,那个人似乎效命于一个名叫‘海洋动物保护协会’的组织。”我说。
“非常感谢你的解答。”库洛洛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先前空气中压抑的气氛与他脸上冷硬的神情一下子都缓和了不少,“虽然我早就有了这方面的猜测,不过多亏你的情报,此刻我已经能够确定答案了。”
“什么答案?”我警惕地问他,对于对方先我一步摸清内幕这种事,让我感到一阵难言的焦躁。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这个组织?”我问。
他似乎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是或者曾经是这个组织的一员?”
他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记得……你刚刚说‘密室游鱼’不是你的能力,可你却能够使用,所以这项能力其实是别人的?”
“很抱歉,有关这一点恕我不能作答。”
“所以——”脑内混乱的信息开始渐渐被串联起来,或许即使没有他的答案,我心里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猜想,我把推理的结果缓缓说出来,“所以,你和鱼确实相互不认识,可你们却都知道‘密室游鱼’和‘海洋动物保护协会’的存在,也就是说,在你们之中有第三人的存在。你们共同认识的那个人,他应该同样效命于那个组织,并且几乎能够确定的是,他的能力名字就叫做‘密室游鱼’。”
“你很聪明。”库洛洛没有否定,反倒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夸赞的话。揭开谜团固然令人欣悦,可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有什么更重要、更深入的东西没被挖掘出来。
实际情况没有这么简单,这个看起来深藏不露的男人,他知道的东西一定比我猜到的更多。
我们又一次沉默了。
我侧靠着椅子,视线扫过面前的木桌,桌面上摆着一些散乱的文件和一个电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物件,如水杯、钢笔之类的。
我突然注意到一沓文件后面挡住的一个木质相框,我从椅子上坐起来,推开那摞散乱堆积的纸张,只见相框里赫然出现了一张裘尔塔抱着一个红发小女孩的照片。
照片中的裘尔塔没有我在地下宫殿时见到的那么阴郁苍老,因此我推断这应该是他还年轻时候。照片中的两人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沐浴在日光之中,身后是清透的小溪和油绿的草坪,那女孩编成麻花辫的两绺红发闪烁着如红宝石一般耀眼的光泽,额前的碎发也随风轻轻飘扬。
那样的笑容如同抛开一切烦恼般不掺杂质,用最纯净无暇的心去轻轻呼唤这个世界。
我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这样抱着小女孩展露出发自内心笑容的人,真的会是裘尔塔、那个变态杀人狂吗?
相框里的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纯粹,没有心事,我不由得轻轻把照片拿了起来,翻过去查看,背面的木板上有褪色的笔痕,上面写着:1990年6月8日,与安洁莉娜郊游摄。
……五年前的事?所以这个小女孩名叫安洁莉娜吗?
我抬头瞥了一眼库洛洛,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黑色的书坐在那里静静阅读,外面的人声这会已经散去了很多,但是他很沉得住气,此刻似乎也没有想要出去的打算。
除了相框,那下面还压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拽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日记。
里面的内容都是裘尔塔写的,日记封面落着裘尔塔的署名。
虽然偷看别人日记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可强烈的好奇还是怂恿着我战胜了道德心理。压不住想弄清这张照片究竟是这么回事的**,我有点做贼心虚地再次偷瞄了一眼库洛洛,见他没在看我,我就低头鬼鬼祟祟地开始翻阅起手中的笔记来。
这个本子看起来已经很破旧了,纸张都已近严重泛黄,厚重程度堪比新华词典。本子上用清晰规整的字体写着一些简短的日记,我快速地随意翻阅着。
1984年4月4日。
安洁莉娜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个月了,我开始第一次尝试写日记,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记录下我这两个月来悲伤与幸福交汇的心情。这个小女孩是上帝赐给我的珍宝,是我的天使,我愿意把世间的一切美好都献给她,让她没有任何痛苦地长大,活成童话里的公主。
是的,我为她取名安洁莉娜,寓意是“天上的使者”。
1984年8月21日。
艾达已经去世半年了。
我可怜的女儿,她是那么善良,可是这个世界却对她如此残忍,她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可怜的小安洁莉娜——老天,我只请求能让我,让我至少在活着的时候,为这个拥有纯洁双眼的小家伙打点好今后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我甚至不奢求能多陪她几年。
以及,想念我的艾达,希望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1985年1月1日。
安洁莉娜已经可以不用人扶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而且她还会用可爱的声音喊我“外公”,所有人都爱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如果艾达在的话,她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和幸福吧,就像我当初那样。
1985年9月30日。
今天可爱的小安洁莉娜似乎不太开心,她问我为什么秋天花和叶子都会落下来,她真的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说它们只是回到地下去睡觉了,等冬天一过去,它们就会重新回来的。
1986年3月12日。
今天安洁莉娜因为不小心吃进去一粒西瓜籽急得差点哭出来,她说害怕自己肚子里长出小西瓜。
1987年7月20日。
安洁莉娜和她的妈妈一样善良,院子里的小金丝雀死去了,她哭了好久好久,她一个人把金丝雀埋了起来,肉乎乎的小手在泥地里挖啊挖,哭得满脸通红,真叫人心疼。
1988年5月22日。
安洁莉娜总是能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像个小太阳一样驱散我的阴霾,今天生意上有些不如意的事,回家的时候表情或许显得严肃了些,一进门的时候小安洁莉娜就扑过来抱住我,大声地说:“大灰狼进来啦!小白兔要给大灰狼开开门。”
然后我们都“咯咯”地笑了,和安洁莉娜呆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十岁。
1989年6月3日。
安洁莉娜长大了很多,小孩子的成长总是显而易见的,她遗传了艾达那样一头浓密的红色长发,像个可爱的小魔女一样。一想到今后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嫁给别的男人,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如果那个人敢欺负我的小公主,我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1990年2月4日。
今天是小安洁莉娜的生日,也是艾达的忌日,我既开心,又难过,过了今天安洁莉娜就六岁了,艾达,你在天堂还好吗?会注视着小安洁莉娜的生活吗?
1990年6月8日。
今天带着安洁莉娜出去郊游了,她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美好的热情与好奇,不停地追着我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一遍一遍地回答她,却一点不觉得厌烦,只觉得幸福。
1990年7月21日。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噩耗要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身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让我爱的人承受这样的痛苦,我虔诚、忠厚地活着,我对身边每一个有需要的人施以援手,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抱以最大的善意……可,老天却夺走了我的女儿,这还不够,他竟然还想夺走我亲爱的安洁莉娜!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才能救救她……我的安洁莉娜,我可怜的小女孩,求求你活下去……
1990年8月9日。
我找遍了世界的名医,念能力者,所有我能尝试的手段,可没有任何人、任何方法能治好我的外孙女,我可怜的孩子,我宁可替你承担这痛苦的十倍,我宁可所有的惩罚都落到我一人身上,我只求你能活下去。
1990年,8月13日。
亲爱的安洁莉娜,我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变得老眼昏花,我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梦里你和一个英俊的小伙走进教堂,你穿着白色的婚纱,那个年轻人对你的爱不亚于我这个外公,所以我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了。我醒过来时,去隔壁房间看你,你身上插着一些仪器和管子,漂亮的红色头发都掉光了。你小小的一个人陷进被子里,像是随时都要消失了那样,你瘦得连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我想到我将要失去你了,失去我最爱的你,我就控制不住地痛苦,我的心碎掉一千万次,我伏在你床边嚎啕大哭,我恨不得能和你一起死去。
难道因为你是天上的使者,所以就注定要抛下我回到天堂吗?
1990年9月7日。
你今天清醒过来了,安洁莉娜,就像是身体已经开始好转那样,你对我说你想吃甜品。我知道这是上天在欺骗我,是对我开的一个最残忍的玩笑,可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啊!医生都说你快要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从床上坐起来看我,你明明只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秋天的时候我要去地下睡觉,但是冬天结束我就会回来啦。”
1990年9月13日。
我的安洁莉娜。我的天使。你永远地离开我了。
1990年12月14日。
圣诞节前这天,我从病房醒了过来,你离开我已经三个月了。“地下宫殿”的计划还在进行中,对你的思念几乎弄垮了我的身体,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摆脱痛苦哪怕一分一毫,我怎么能不想念你呢?我的安洁莉娜,这份痛苦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常态,就像这份无法磨灭的爱一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我唯一的幸福就是偶尔在梦中,你会像过去一样,甜甜地冲我笑着。
1990年12月25日。
哦……我收到了一份有些……令人焦躁的圣诞礼物。我觉得很愤怒,他们竟然送给我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安洁莉娜,难道他们真的认为有人能代替你吗?
1991年2月2日。
那个女孩生活在我家里两个月了……还是三个月来着?我记不清。她既调皮、又胆小、爱哭,与你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兔尾草,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普通植物。她的来到并不能缓解我任何悲痛抑郁的心情,她只会让我不断回想起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加重我对你的思念。
1991年2月28日。
我对兔尾草发脾气了,因为她偷偷溜进了你的房间,我惩罚她不许吃晚饭,她害怕地哭了出来,我突然又有些不忍心,说到底她只是个和你一样的小女孩而已,虽然她永远无法代替你,可毕竟她也没做错什么,我和她置什么气呢?
1991年3月17日。
我又梦见你离开的那天。
何苦向善,神佛宗教都是骗人的罢了,不然你怎么会离开我的身边。
我没有在意的、留恋的,我的罪孽也没必要赎。
1991年3月20日。
冬天过去了,安洁莉娜,你还是没能回来。
1991年5月11日。
兔尾草死了。
她是个淘气的女孩,我不怎么管着她,因为我没有照顾她的心情。那天我站在花园里照料你喜欢的鸢尾花,她从房顶摔了下来,我亲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四肢都扭曲,在那里抽搐着,地上开了一大片血色的花,侍女们吓得惊声尖叫,我的心却好像在那一刻跟着她的肢体一起扭曲了。
就像积压的厚雪,却没等到雪崩前最后一片雪花,就直接在烈阳中消融。
我看着她的尸体、她挣扎的模样,竟觉得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放松感,像被埋进稻谷堆里,用手扒开一道透气的缝隙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
1991年7月1日。
地下宫殿建成了,这是我为了逃避外面的世界才建好的笼子,我想躲避那个没有你的世界,安洁莉娜。
1991年9月13日。
我亲爱的安洁莉娜,今天是你的忌日,我没想到这么快一年都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你在天堂是否能看到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会怪我的吧,可是只有在双手和双眼都被滚热的鲜血浸没之时,我才能体会到那种吸食鸦片般……不,是更胜一筹的快感。这能让我短暂地逃离,逃离这个虚幻到真实的地狱人间,让我逃出这片痛苦却无法摆脱的土地。
安洁莉娜,你会怪我吗?哦,你一定会的,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善良的孩子……那么你会原谅这样的我吗?
1992年4月26日。
今天送来了一个红发的小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一时间我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那个小女孩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水盈盈地望着我,我一度以为那是你转世投胎回来见我,可是我又清楚那不可能是你。
我已经发疯了,安洁莉娜,我根本没办法停下来,我是真正的恶魔,背叛神的教义。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又在我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被杀掉了——天啊,我真的憎恶这样的自己,到底怎么样才能停下,我宁愿死后下最深层的的地狱,求谁来让我解脱,让我摆脱这痛苦的循环曲吧。
我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安洁莉娜,我多想去见你,可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呢?
1993年6月15日。
我戒掉了半年。
是的,那个残忍的嗜好,可是仅仅六个月后我就重新拿起了解剖刀,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低语变成了诡异的吟咏,我要被自己折磨疯了。
1994年12月10日。
已经过去四年半了,亲爱的安洁莉娜,天堂的生活怎么样呢?你会变成天使继续慢慢长大吗?
我的眼睛也坏了,看什么都变成黑色,像老相机拍的默片电影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这幅空壳下糜烂的灵魂散发的恶臭气味,我那分裂开的心脏,其中一半在疯狂嘶吼大叫,它希望我能快点死去,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小女孩就能得救了吧。
1995年1月20日。
没有什么东西是甜的,我的安洁莉娜,自从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受够这样的生活了,我累了,新的一批小女孩又要被送进来,我从来不觉得幸福,我只想赶快解脱。
1995年1月24日。
安洁莉娜,你已经很久没有来我的梦中了。
……
日记内容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时间是昨天,他每天都有记录,虽然每篇字数不多,可每一页、每一页都充满着“安洁莉娜”的字样,那样近乎癫狂的爱意与执念,我跳着读下来,心像被扔进了冷月高悬的肃杀黑夜、像被投入了无尽的海底深渊。
日记上总能看到水渍的痕迹,那是裘尔塔的泪痕。
我不受控制地紧紧咬着下嘴唇,因为用力过度,嘴里也蔓延开一丝血腥的锈味。
沉重、悲伤、包含着压抑气息的这样一本日记,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中。我眼眶里一阵酸热,心里悲伤与愤怒交织交融。
这个可憎又可悲的男人。除了彻骨的悲伤,已经没有什么语言能够形容我此刻复杂压抑的心情了,就连握住这本日记的手指都早已经变得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这么小的孩子也有偷看别人日记的习惯?”库洛洛突然开口说,我不知道他是在批评我还是在拿我打趣,此时此刻我根本没有任何心情回应他的话。
“安洁莉娜……那个女孩死前那一个月,这个世界近乎人尽皆知。裘尔塔悬赏的金额之高哪怕是一个国家的国王都要为之惊叹,他愿意倾其所有去救那个女孩,可他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那段时间,报名的人数之多真可谓是门庭若市,不论会不会医术,有没有方法,人人都要去凑凑热闹,想着好运会不会从天而降,砸到自己头上。然而那种罕见的、无法治愈的疾病,哪怕到最后那个女孩痛苦离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寻到能够救治她的办法。”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他的故事,对吗?”面对库洛洛平淡的解说,我努力压住心里混乱的情绪,有气无力地问他。
“想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他缓缓道,“现在我要走了,我没打算伤害你,所以你想怎么行动也请自便,只是——希望你会记得我,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一丝停顿。我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追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却已经捡起墙角的断手再次打开大门,转眼就消失在了一片白色的光晕之中。
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我想喊住他,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丝声音。
裘尔塔已经死了,任务完成,没必要再带西索和伊路米进来。我也无心继续追问,现在满脑子的念头就只有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这辈子再也不回来。
我多想永远地丢掉这段记忆,把它们深深埋在这个宫殿,任其腐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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