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睡前由修女负责点名和带领感恩祷词的念读。我混在此起彼伏的背诵声中“咿咿呀呀”，修女一旦提着灯离开这片区域就缄口。

主打一个滥竽充数。

最上方铺位的玛奇也是偶尔开口，我觉得她纯粹是挑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在背。中间铺位的小孩倒是一丝不苟地从头背到尾，甚至情感也好似充满发自内心的虔诚崇敬。

我想他以后不是个呆板的顽固分子，就是天赋异禀的表演家。

“……于是，主对路西法说，既已罚你，我允你下去，细数他们的罪。言我所言，行我的路。不满我的，便教他们醒悟；执迷不悟的，断却他们来世的可能。只是再不可称我为父。”

孩子们跟着念诵：“……执迷不悟的，断却他们来世的可能……不可称我为父。”

煤灯黯淡的黄光照亮黑发修女的周身一米左右的距离，犹如萤火虫在暗夜扑闪游移。

清亮的的童声遵循着沙哑女声的引领，有如冥河波涛上幽白灵魂组成的唱诗班。

光团经由曲折的路径抵达门口，修女轻轻合上门，宿舍坠入彻底的黑暗。

我控制自己打了个哈欠，傍晚才小歇一会，以至于我精神抖擞。据说哈欠具有传染性，我想哈欠打多了我或许就困了。

我假想自己是等待复活的木乃伊，需要清晨的第一束光才能解开封印，重回人间。偌大的宿舍只有靠近室内侧开凿窗洞，气息在空气中的流动逐渐艰涩。

我感到非常口渴，鼻腔内膜不断受到干冷气体的刺激。

“空气中都是别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这个想法突兀闯入脑内，我试图放缓呼吸节奏来规避吸入更多的二手气体，呼吸的气体却一次比一次深入肺部。

由于感官灵敏，无论是耳边间或传来窸窸簌簌与肢体与床面布料的摩擦，铁架移动的嗞呀，轻缓响亮的鼾声，还是无处不在的细碎聊天声，皆让我不堪其扰。玛奇睡前祷告时声音便带着困意，想来已沉入黑甜的梦乡了。

我终于支持不住，重重地向内翻面，把头蒙在棉被里。

【“啊……真是的。完全睡不着！”】我嚷道。

上方睡在中铺的孩子好似动了动——吵到他了？我在心里暗喊抱歉，同时有些自我唾弃地羞恼起来。

我开始盘算才能达成让他们安分睡觉的目的。我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行之有效的思路。大喊“闭嘴”指定是不行的，装鬼吓人万一害得小屁孩大哭尖叫也与目标背道而驰。

往最糟糕的情况设想说不定还会恐慌传染，造成类似营啸的场面，想想就头疼。

我又不能跑出去乱逛，真是进退两难。我的思维已经进化到“解决所有问题的源头，把他们都鲨了”的层面，突然有人低声问道：【“你睡不着吗？”】

废话文学大师吗，我明明说了……等等，通用语？

我握住床头的栏杆，上半身探出寻找声音来源，一无所获。我睡在远离走廊窗洞的一侧，尚且没到能在这种环境视物的程度。唯一可以排除的是玛奇，她说话喜欢压嗓，小小年纪声音就有御姐音的雏形了，非常有辨识度。

虽然在变声期以前男女生音色差别较小，大致也能推测是男生。

遗憾地缩回被窝，我回答：【“下午睡太饱了。而且我有些认床，还是家里的床睡着舒服。”】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适应这里的。”】那个声音似乎想安慰我，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刚开始都会或多或少的不习惯。但人都是超乎自身想象的顽强，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哼……”】我忍不住从鼻腔喷出嗤笑，那个小孩声音稚嫩，想来最多也比我年长不了几岁，却装得这么老成。

【“你在笑什么？”】

【“我想到高兴的事，谢谢你。”】我当然不会承认本人在心底嘲笑他，迅速转移话题，【“你的通用语非常流利！你是从流星街外进来的吗？”】

【“唔，我是土生土长的流星街人呢。”】

小孩耳力十分之毒辣，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对流星街人有偏见吧？”】

即使没人看到，我还是按耐不住惊讶，指指自己：【“我吗？”】

我对流星街人有偏见吗？听言，我不禁陷入沉思。我怎么证明自己没有……话说我为什么要对这个小孩证明“自己没有偏见”？

差点被他套进去了。

【“说不定我只是单纯地对小屁孩有偏见。”】我讽刺，【“你又怎么敢妄定我不是流星街人？”】言罢气势汹汹地等待反击。

没想到对方很是爽快地认错：【“也是，是我冒昧了。希望你能原谅。”】

……他绝对没有反省，我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再纠缠下去反而凸显我无理取闹。我一下子泄了气，整个人在床上瘫成“大”字。

【“随便吧。”】我喃喃道，【“你高兴就好。”】

【“……你没必要对我有这么大敌意。”】他顿了顿，循循善诱道，【“我也睡不着，这里通用语说得比我好的人可不多，我可以陪你聊天。”】

【“聊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实在想不到的话，或许你愿意同我聊聊外面的事？”】

我冷静地分析这段话：他想让我陪他用通用语聊天，可能还想知道流星街与外面的差别。太狡猾了，话里话外完全暗示把主动权让渡给我，却在引导对话。我脑内的念头劝导我装睡，给那个男孩一个没趣——也许直说“不愿意，滚”也是一个好主意？

他的表情一定会格外精彩纷呈。

不过我确实不想睡。所以我只是仰卧起坐，回答：【“好吧，让我想想……你要听什么？”】

【“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在说什么东西，开口就是王炸。正常小孩不应该问问蛋糕店，问问游乐园啥的吗？

我选择忽略他。

【“好的。游乐园是一个有很多人和游乐设施的地方，节假日会非常拥挤。通常是亲子或者情侣休闲活动的场所，里面的饮食为了宰客设置得格外昂贵，主题餐饮更是又难吃又贵，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蜂拥而至。资本家收获了财富，打工人收获了工作，游客们收获了快乐，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少顷无言，他问：【“原来如此。那剧院呢？”】

我猜他实际没听懂，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瞎掰什么，只是滔滔不绝地把大脑递到嘴边的词汇输出。

感动于他诚挚好学的精神，我说：【“好的。那么印象空间是集体无意识存放的场所，作为所有人的殿堂以地下网络的形态示人。Shadow（阴影）是人们为迎合外界期望而压抑的部分……”】

【“……”】

【“——喂喂？”】

【“啊，抱歉，我好像有点困了。”】对方淡淡地说，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打了一个迷蒙的哈欠，【“晚安。”】

哦，他当然发现我故意不配合了。我撇嘴，卸下披在身上的被子盖好，哼吟异世界的曲调,平稳等待天光洒向室内。

大多数孩子已然掩头睡去。沉闷晦暗的深夜里，不知道谁附和在我哼唱的第几遍结尾，偶尔地也模仿起似是而非的音节。

我觉得那位仁兄很有品位。

《国际歌》的合唱版本好听，中文填词真厉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你好x通用语x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