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森林,他们在一个叫苏塞克斯的小镇暂歇一晚。小镇围着山峰铺开扇形,中央有一片湖,把小镇分为半边住宅和半边市场,虽然地方不大,镇上物资倒是应有尽有,生活井井有条。
芬克斯跟飞坦吃完饭不知去哪晃了圈,发现一家spa店。虽然觉得这里的spa店估计不会怎么好,但这一路颠簸过来离柯妮亚所熟悉的精致讲究的生活差的太远了,不得不说她有些想念这些,就跟着他们去了。
走进店里,灯光暗得像是那种卖魔法草药和水晶的神秘学小店,前台两个有些年纪的女人画着风尘气的妆,一个在修指甲,另一个发着呆。这个时候她已经感觉隐约有些什么不太对劲了,而后那个修指甲的女人起身,别有深意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他们说:“跟我来。”
女人穿极短的A字裙,黑色丝袜勾丝,一双掉漆的红色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噔噔作响。看她走路的姿态,好像身体有些旧疾。柯妮亚观察着她的背影,随后用困惑的眼神看向芬克斯。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像一只懵懂又乖巧的小动物,看得他有些于心不忍地撇过头,飞坦在边上闷闷地笑了声,笑他的局促。
他们在这里洗了一个有史以来最为诡异的足浴,三个人各怀心事的人加上三位穿着艳丽的姐姐,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是安详坦然的。
幸好这场按摩一个小时也就结束了。回到旅店的时候其余几人在喝酒,侠客见他们回来一拍巴掌说人数够了,终于可以打牌了。库洛洛瞪大眼睛看着和飞坦还有芬克斯一起回来的柯妮亚。他这会儿穿着件宽松的黑色上衣,刚洗完的头发还未干透,柔软地垂落在眼角,她突然发觉他眼睛挺大,瞪圆了还有些可爱。
“我以为你在楼上呢。”他对她说。
她想起他们出门那会儿他好像是不在,解释到:“没有,我跟他们去做spa了。”她随手拿起桌上一瓶啤酒,用开瓶器打开。如果她没有低头做这个动作的话,此时就能看到库洛洛那游移到飞坦和芬克斯身上的充满质疑的视线。
“但是那家店好奇怪。”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又觉得有必要跟库洛洛讲一讲这场奇怪的经历。喝口啤酒,她继续说到:“按摩一点也不专业,技师还穿得像女团开演唱会一样。”
库洛洛的眼神带上了某种更为严肃的意味。
芬克斯和飞坦讪讪挪开目光,连忙逃到侠客边上,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催促他快分牌。
“三缺一了,”侠客一边洗牌一边抬头看库洛洛和柯妮亚,“你们玩吗?”
“出去走走吗?”并没有回复侠客的问题,库洛洛突兀问她,“边上的湖还挺漂亮。”
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或许是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对着一脸委屈巴巴的侠客耸了耸肩,提着啤酒跟他从旅店后门走出去。
湖很清澈,在白天或许真挺漂亮,但夜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库洛洛说这话时脚下一片碎石,他环抱着双臂低头用鞋尖踢了踢石头,细碎的漆黑发丝垂落下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白净秀气的下半张脸,显得很是少年气。她甚至感觉他此刻就像她学校里的那些学长。
给库洛洛这样的外貌,简直就是应该把牢底坐穿的诈骗。
他曾有过很多令她一瞬心动的时候,她在当时允许了自己沉浸在情绪中,片刻过后,她依旧能冷静地看待他。她是猎人,或以身犯险,却不会为了猎物让自己身处绝境。
“我会回家,然后去那里找哥哥。”她平静地说。她知道自己这句话能透露给他很多信息,例如自己可以通过精神进入【炼狱】,所以才要在家里这个安全的环境进行。但她不是那么在意,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早就发现他想知道的事迟早都会知道。
他很轻地应了声,湖面上的月亮被风拂了拂。
“对了。”她从包里拿出《答案之书》,“你要这本书吗?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你不要了吗?”他的语气有一瞬间的迟疑,好像有点诧异,但她感觉他像是演的。
她也像他一样很轻地应了声,看他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把书往他的方向递了递,“我没有别的想知道的事了。”
他还是没接,这是他们相处以来显得最为不体贴的一次。他只是微微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满月:“我也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
“我觉得...亲自去寻求答案,才是我们漫长一生的意义所在。”
这句话摆在其他时候,或是由其他人说出口都会显得故作腔调,但在这样微凉的宁静的偏僻的夜色里倒是刚刚好。深吸了一口清凉透澈的空气,她突然有种格外自由和轻松的感觉,好像世间种种根本无关紧要,于是赞同了一句:“是啊。”
“你听过‘薛定谔的猫’吗?”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又安静,像是轻风拂过乌木窗棂,帷幔微漾,掀起故事的开篇。
“听过。我是个乐观的决定论者,我会打开盒子,抱出我的猫。”
她以这样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截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他转头看她,淡淡的月光洒在她银白的长发上,让她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若有似无的光晕中。她一笑,眸中生光,如此说着,仿佛胜券在握就是她生来的禀赋,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这宿命般的宣言。
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身上始终有这样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这也是最初吸引到他注意力的原因。
“这本书居然还会有没人要的一天。”她没有发现他的注视,掂了掂手上的书调侃到。
他收回短暂出神的目光,语气有几分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戏谑:“真的不要?”
她并没有留意他的语气,只要是她决定的事,便不再去多顾忌旁人的看法,于是摇了摇头。
他终于从她手中接过了书,却转过身随手抛进了一旁的湖里。
书页在空气中翻飞,如同一只夜幕下振翅的白鸽。他的动作太过出人意料,她有一瞬的失措,又感觉那些书页像是从她心上飞走的重量,随着一阵水花归于寂静。
他的侧脸神情轻松,这样看上去显得特别小,像那种逃掉晚自习去干点自以为了不起的大事的学生。她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者无所谓地摊摊手,表示麻烦解决了。
她止住笑,一只手虚握做出采访的样子语气正经地问到:“库洛洛先生,对于将这样一件稀世珍宝随意丢弃到湖里,请问您此刻作何感受?”
“可能就是对那位戏演的很辛苦的教皇感到抱歉吧。”库洛洛像模像样地思索了下后认真回答到。她配合地摆上沉重的表情,然后在额头和胸前比划了一个倒序的十字。
一小段沉默是两人对那位教皇装模作样的默哀。
“不生我气了吗?”安静了会儿,他突然问。
她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令自己语塞的原因是因为他避重就轻地把前面发生的事归做是“生气”和“和好”那种程度的小打小闹。或许对他而言确实如此,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算计。她于是笑了下,反问:“你觉得呢?”
“不生气了吧?”他侧头看她,十字刺青在发隙间若隐若现,“是吧?”
她只笑不回话,以为自己笑的神秘莫测,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很是温柔。
“库洛洛。”她突然出声叫他,“你是我遇见过最狡诈的人。”
库洛洛垂眸勾了勾嘴角:“你也不赖。”
她没有错过身边人一丝极淡的恶意,微不可见地侧过一点身便于防备,“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他瞥见她警觉的状态,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想,你的另一个念能力也不错。”
他的心思难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贪心的人。
她摸不准他的态度,也回以半开玩笑的话:“你准备好和整个海金斯家族为敌了?”
“那倒是不值得,”他这次说的认真,“所以我没有动手。”
她暗自揣测着他的意思,试探问到:“那你前面为什么动手呢?”
“柯妮亚,”他停下脚步,半阖着眼睑垂眸看着身侧的人,眸子里是一贯的清冷,“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他的身影融在夜色里,仅仅只是情绪的一点变化就让她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压迫感,就好像此时他如果要做些什么,这里就是他的天罗地网,她无处可逃。
但是她并不畏惧,黑暗也是她最熟悉的摇篮。
“你前面问我还生不生气,”她微微仰起头,和他对视,“本来我不应该生气的,因为这是我意料的事,但是你真的这样做的时候我还是感觉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库洛洛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她并不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的话亦真亦假,哪怕是真的也可能带着什么目的,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没有任何图谋地相处。”
***
这段时间心中藏事,她总是醒的很早。
昨晚没有关窗,透过半开的窗户清冷湿润的空气沁入鼻息,浓重的草木味让人瞬间清醒过来。
她望着岁月蹉跎出细微裂纹的天花板,想起昨天书上的那一句话。
《答案之书》一日可以回答三个问题,在她将书给库洛洛之前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问了自己该不该和伊路米在一起。
这似乎是个幼稚到令人笑着摇头的问题,但是经过她慎重思考的。她不想问更重大的问题,所以只能找一件相对没有那么重要但早日知道结果也好的事。其实潜意识里她的想法跟库洛洛是一样的,人生种种除非亲自体会,提前的答案只会让人心思摇摆。
而关于那个问题,书给她的答案是这样的——
“You are too full of life to be halfly-loved.”
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感觉。
他从来不是那种她所需要的人,给不了她她想要的东西,他们注定会走不一样的路。
在这个浅蓝色的清晨里,她突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确定过。
她还有该做的事,片刻不想停留。但是在临走前她想去和库洛洛道个别。她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将包单肩背着,纵身从阳台越了出去。
当她刚翻进阳台的围栏时库洛洛就醒了,他侧躺在床边,垂着一只手,神色却格外清明地看着她。她坐在大理石柱围栏上,目光带着一些无畏的直率和探究,像是那种会踏着清晨第一缕光线偷偷溜进人类居所的小精灵。
她对他很浅地笑了笑,说:“我要走了。”
他看着她,好像毫不意外似的,沉顿一秒应了声。
她也看着他,感觉所有的话都在他的眼神里。
在麻雀落到另一侧窗台上的时候,他终于撑起上半身,从茶几上抓过车钥匙抛给她,嘱咐了句:“一路平安。”
她接过钥匙握在手心,也接过了他的嘱咐。这个身上不知背着多少条人命的家伙,对着自己这个同样也背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的家伙,讲出了真挚甚至堪称虔诚的“一路平安”,虽然她也不认为他们两个有多罪大恶极,但这种场景会让她感到一丝别扭。
该说不说,库洛洛这个人有时看上去非常的纯情。
“拜拜。”
“拜拜。”
道别又轻又平静,让她突然想起参加完晚宴的那个晚上,他们也是这样道别的。
库洛洛看着她白色的衬衫一角消失在风里,再见不知何时。
昨天晚上的时候,她说“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没有任何图谋地相处。”当时说的人很认真,听的人也很认真,但他们都没有信这句话。
复杂的人很难有单纯的信念。
柯妮亚把钥匙插/进锁孔发动了车,上一次坐在这个驾驶座上的还是库洛洛,哪里好像还隐约残留着旅团那几个人的气息。她用平缓的速度把车开出停车位,转弯开上了主干道。
路面没有划出车道,但是因为空无一车而显得格外宽阔,两旁是仙人掌地和一些低矮的彩色建筑,视野宽阔。她无端地又想起《答案之书》里的那句话。
这世上会有全力以赴的爱吗?
就算这世上有,她会得到吗?她能付出吗?
她双手交叠在方向盘上,望着前面漫长的公路胡乱想着。
开到沿路的一个稍有些规模的小镇上,她将车停在了旅店里,去电子产品店买了手机和卡,然后给準打了个电话。
不到一小时他们家的飞艇就落在了小镇外围的荒地上。準不知是从哪里赶来的,穿着件黑色衬衫坐在沙发座椅上,脸上是她熟悉的冷淡表情,银白色的睫毛微微垂落,像是落了层霜一样冰冷。
她本来预想走上去亲亲腻腻地撒个娇,走到跟前突然感觉有点难。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就不是她能够毫无顾虑地冲上去拥抱的人了,这种迟疑一旦产生,间隙就越来越大,再要与他亲近就成了一件需要表演的事。
“回来了?”準抬眸,冷蓝色的眼睛斜斜地朝她看来。他们长得像,但他的眼睛更为狭长,眼尾利落锋利,眸光如一把利刃。他这样看她,她是有些害怕的。
她坐到他腿上,双手松松揽着他的脖子,硬着头皮讪讪喊了声哥哥。
他没有做声。
有一点点尴尬。她心一横抱上去把脸埋在他脖颈处,一边偷偷摸摸地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杀手习惯不用任何有气味的物品,以防任务期间因气味暴露自己,所以他身上格外干净,她能清晰地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味和酒店大堂常用的香氛的留香。
她正想着哥哥前面做什么去了,他不容她躲避,捏着她的脸把她脑袋挪开,迫使她跟自己对视。他的眼里始终是她无法看透的情绪,好像生气,又好像没有生气;好像带着关怀,又好像在注视无关紧要的人。他总是这么的冷静。在她仓皇的神色中,他缓缓开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突然觉得胸口好像堵了一团棉花。独身周旋于旅团的人之间这么久,见到家人的时候总算能够放松下来,但是连这么一点安慰她都无法从他身上得到。
“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叫我怎么办?”她垂下视线,试图压下这种突然涌上来的想哭的感觉,“我要把伊塞克带回来,我们不能把他留在那里。”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直说了。”他的声音很低,似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伊塞克是担心你受那东西影响太深才会闯进禁室的,如果我们因此失去了他,就更不能再失去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做不到放弃他。你能做到吗?”她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又轻又冷。
“我做得到。”他坚定而强硬地回复她那带着最后的期望的反问, “因为我不能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You are too full of life to be halfly-loved.
你充满生机,值得全力以赴的爱。
半年前看到的一句话,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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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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