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福特是一名科学家,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作为一个追求知识和真理的人,他曾经做过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谎称生病来延后递交论文的期限。他当时难过了好久。甚至十多年后都还耿耿于怀。他还开玩笑般地说这是知识分子的良心。
他能想到自己最后会涉足人体实验吗?
但这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就像呼吸,或者时间的流逝一样自然。就像写好的算法会照常运转,但也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漏洞一样。
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再完美的程序也有崩溃的可能,仅仅一个比特的错误就足以让整体产生巨大的偏差。
他很难将他的经历描述为创伤性的。虽然,的确,失去妻子和儿女,从一般意义上来看也算是一种创伤。但孩子降生之后到西比尔死去的期间他只觉得平静,周围的世界就好像被关小了音量一样。他会坐在当时的家里,房间里一片阒静,只剩摇曳的烛火,他的心跳跟随烛火的跃动而跃动。
只有非常偶然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心跳仿佛变成了恐惧的脚步,缓步逼近,要将蜡烛吹息。
他和西比尔是在学生时期偶然相识的。
他当时想要制作一款游戏,将虚构和现实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结合到一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对金·富力士讨厌不起来——金所做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罗伯特曾经想做的事)。西比尔的语言天赋很高,对游戏、也对让多语言背景的人无障碍交流的议题很感兴趣,两人在制作理念上几乎一拍即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住在一起了。
但那段日子已经成了过往云烟。罗伯特没做出来他一直想做的游戏,西比尔也被聘为了某项机密行动的专家顾问,和比杨德一起共事。当初西比尔进来他的小组也是比杨德介绍的,她和比杨德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朋友了。
那段时间里他们很少有交流,罗伯特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和教学事业中,西比尔则常和那些同事出去商讨事宜。
也许一开始的确是真正的机密会议。但不知不觉中,她的那些同事成了朋友,像过期的牛奶浸湿包装纸盒一样,渗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来。
她开始请他们到家里来做客,讨论那些时下流行的学术话题。她和她那些圈子的朋友聊的事情罗伯特一句也插不上(而他对能插嘴的那些话题,也多持反对意见),他就干脆尽量不出现。就算偶尔出现的时候,他也会有种难言的窘迫,总觉得那些人似乎言语间流露出了对他的不以为意,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这样想的冲动。
也许西比尔的态度才是他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关键。西比尔对他越来越冷淡,平日里的交谈变少他可以理解,毕竟两人的领域和生活重心都大有不同,但在她和那些朋友交往越来越密切的同时,她开始会拿他开一些——可能她是觉得——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正是这些细微之处,让罗伯特感到了痛苦。
他开始觉得空虚。他的学生宁可他只是一颗随问随答的脑袋,他的妻子宁可他是一件听话的家具,他的朋友——说实话,自从走上学术这条路之后,他能叫得上来的朋友少得可怜。转眼间他已年近中年,却除了每年发表的那几篇论文外,没什么特别的建树。的确,学校里会有一些学生追求他,但他无法让自己堕落到去从年轻无知的崇拜中寻找自我满足,那只会让他更加绝望。
那段日子里,他总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何时买了飞到大洋彼岸的票,或者坐在角落里整理过去的回忆,他发现自己变得很陌生。
也许是这一切积累在一起,才让他在比杨德来邀约的时候,瞒着西比尔加入了黑暗大陆的探索计划。他终于再次找回了生活的动力。探索黑暗大陆的工作挑战性很高,也很有趣。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和西比尔又回到了大学时一起做游戏的生活,也是在那段期间,西比尔怀上了一对双胞胎。
但一切都在他们被分到同一个探险小组的时候分崩离析了。西比尔知道他瞒着她加入计划后勃然大怒,几乎完全不合他交流。罗伯特心里懊悔不已,他明白西比尔有多么重视这次行动,但又不想让她承担在孕期前往黑暗大陆的风险——但他更明白,造成这一悲剧的是他自己,他能做的只有在随行途中尽量保护她免受伤害。
到了黑暗大陆之后,西比尔还是不愿与罗伯特过多接触,罗伯特无奈之下只能尽可能在不被她反感的距离下保护她,每晚到她住的帐篷旁守夜。直到有一天,因为连续的熬夜和白天高强度的工作,他实在支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有什么驱使着他往帐篷里瞥了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种直觉似的预感。
他直到现在都很难描述当时看到的情境。
现在研究所里的人都以为西比尔从黑暗大陆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当时其实还活着。
只是那种状态,已经很难说是否还算“活着”了。
“不死病佐巴艾(zobae),”罗伯特的目光看向那个正在啃食自己的小女孩,“之所以被这样命名,其实是因为它会把人变得像僵尸(zombie)一样。但和传说中的僵尸不同,佐巴艾的患者并不是啃食其他人类,而是自己。一般情况下,病人会像僵尸一样,时间停留在被感染的瞬间。特航科地下室里有我们的另一名队友,他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现在和当年被感染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但是——”
“西比尔的情况不同。她虽然也出现了自体进食的情况,但她的头发和趾甲还在继续生长,也保持了一定的理智。这让我们在一开始诊断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算在内,谁都没发现她被感染了。她的症状是渐渐发生的,一开始是咬趾甲,接着是手指的死皮,再然后是手背和手臂……从黑暗大陆回来后的第六个月,她临产,生下了一对异卵双胞胎。”
罗伯特说着眯起了眼,他想起了那段刚从黑暗大陆来的日子。探索的队伍里,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他、西比尔和比杨德。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开始察觉到西比尔有什么不对劲。他那天在帐篷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那种好像将现实扭曲了一样的景象,那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怪异……
他不禁想到,他其实早在那个时候开始就发现了,但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切如常。他看着病床上的西比尔,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那个时候他刻意无视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西比尔生下孩子之后,终于连理智也开始丧失,自食的症状愈发严重。比杨德提议将她隔离到特航科的地下收容处,在罗伯特的再三要求下,终于同意了将她留在他和孩子身边。
前提是他不会让这种病扩散至世界的其他地方。
那之后罗伯特开始想办法医治西比尔。他搬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郊外,住在比杨德名下其中一栋别墅中,他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毫无成效,直到他发现了双胞胎妹妹天生的念能力——可以治愈一切伤病的能力。
他抱着一线希望,让孩子对西比尔使用了能力,却导致了西比尔的死亡。
「当不死病被治愈的时候,患者就会死亡。」
他杀死了西比尔。
但也许,她在感染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很难被称为是“活着”了。
“那个孩子,就是她,”罗伯特指着那个灰发小女孩说,“不知道这个病是遗传给了他们两个,还是在母体里的时候被感染了,但他们两个的发病期要晚得多,他是在五岁的时候陷入完全的僵尸态,而她是在一年之后。”
“你可能也已经发现了,”罗伯特终于转过头来,面对多洛丽丝,“她的名字就叫作多洛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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