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房

我最近常常做梦,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梦境和现实似乎合二为一了。

我在长途驾驶中失去了自己。在某种无法解释的疯狂的冲动下,我猛然加速,记忆也一起随一冲而过的里程被拂去。

总之,我正在自驾途中,目的地未知。

我的随车行李有食物与水若干,一盒已经用过的胶卷,用防水胶布裹着;一个小小的丰饶角装饰,几本夹满便利贴的笔记本,一沓稿纸,一小瓶香水,一个陶艺风铃;还有几本读物,最上面那本,叫《浣熊的尾巴》。我拖着这样一堆莫名其妙的物品到处旅行,试图拼出一段我是谁的情节。过去的半年在记忆中几乎空白,我仿佛一直在梦游。镜中的我熟悉又陌生,我久已丧失揽镜自照的乐趣。

停车休憩时,我总会无意识翻开笔记本。几乎每天都翻。

对了,我发现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火车票,它不是在终点站打的,像是提前下车了。笔记里偶尔会写到“我们”或“他”。他没有名字,只是一位旅人。

我猜,我曾经有过至少一个同行人。

有天下午,我在一座城市的街边坐了很久。旁边的公园里有几个孩子在比赛扔纸飞机,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高声呼唤他的名字。

有一种状似眼泪的东西,从我的眼角滑落。

我埋了半个故事在脑海深处,像是被撕去一半的小说,前面断了,后面模糊。我坚信还有其他人在那个故事里出现过。也许是个朋友,也许是个重要得不得了的人。

严格来说,我的笔记不太像作家的素材本。剧情大纲、章节规划、人物小传统统没有。只有一些零碎的句子和不成文的生活。诸如“车上的培根煎蛋很不错”,“某人的影视学品味颇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想过逃离命运”等等……

作家的职责是记录并讲述故事,而我忘记了很多。

天黑时我会躺在车顶看星空,孤独的星星之间的空间是如此的广阔,微弱的光芒中横亘着巨大的空洞。我发现自己与自己的距离并不比星与星之间更近。

我因想象而再度力竭。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决定先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开车穿过一片毫无特色的小镇,油箱只剩下一格油。天色暗得很快,暮霭伏在地面之上,街道静得出奇。我将车驶入加油站,这里的灯管时闪时灭,便利店里空荡荡的,没有我想买的东西。

我付完钱。准备离开时,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发动车子,朝那间铺面开去。

这是栋双层洋楼,橱窗里还有几张泛黄的婚纱照,模特的笑容僵持在玻璃之后。一家看起来早该倒闭的照相馆,目前正在营业。

我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踩下刹车,我将手伸进背包,摸到了那盒胶卷,仿佛它主动引我前来。

木门推开后,门铃才迟钝地发出响声。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一位穿着毛呢背心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泡茶。

“是要冲胶卷么?自己进去洗就可以。”他指了指一旁暗房的门帘。

我点头,走了进去。

我被那道厚重的门帘揽过,一片潮湿的静默迎面袭来,空气中弥漫着酸味,我从不知道显影剂是这样的味道。房间中央悬着一盏昏红灯,将狭小的空间染成深红。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水滴坠入洗槽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

这里能见度很低,木桌上散着几条拆开的胶卷,我关掉灯,双手先于思绪动了起来。我从口袋中掏出胶卷,小心地揭下外面的胶带,接着,我在桌上摸到了拆信刀,用力把它撬开。我捏着一头慢慢往外拉,像从黑暗中拉出一条蛇。它是那样冰凉光滑,我干脆一口气抽了出来。接着我摸到了一个圆盘状的装置,它的中间有个孔,比我的大拇指还要粗,我顺着它的导轨,将胶卷慢慢卷入。卷到一半往后的位置,它时而挣扎偏离轨道,我想它应该是不想被揭示太多。

我将胶盘放入显影罐,然后倒入药水,轻轻摇晃罐子,化学液体的气息升腾起来。

我拉动绳子,红光重现。

我将小桶来回颠倒,液体在桶壁上发出池水拍岸的声音,时间被替换成呼吸的节拍。

终于,我打开盖子,把它取了出来。底片上模糊的轮廓仿佛潜伏于黑暗中的幽魂。细看之下,还有几帧人影在其间闪现。我将它们一一剪下,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情绪攫住了我。

我屏住呼吸,将一张底片置入放大机的卡槽。光线透过底片投射下来,在相纸上形成模糊的影像,我耐心调整焦距,一团混沌的轮廓终于清晰了。确认比例后,我按下按钮让相纸充分曝光。随后,我将它放进了显影槽。

空白的相纸浸没在显影液中,图像浮现。

起初只是一片苍茫的灰白,继而有深浅不一的阴影如流云般游移。照片的中央充斥着浓浓的雾霭,迷蒙难辨,一扇玻璃窗在右下角显现,窗后浮现出一双眼睛。

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凑近细看。它幽幽地望着某处,神情难辨。像极了某个遥远的夜晚我醒来时看见的眼睛,仿佛在穿透照片凝视我。

那是我自己吗?如今,我正透过照片与过去的某个我对视。

我回过神,用镊子将相纸从显影液中提起,浸入停显槽。酸味更加强烈,我的鼻腔一阵火辣,眼眶亦随之酸胀起来。片刻后,我将照片移入定影液中浸洗。待影像固定,我夹它投入一旁清水池漂洗。

第二张照片在药液中崭露头角。

是一艘轮船。桅杆高耸,在迷雾里巡航。我屏住了呼吸,相纸上的雾气氤氲不散,整个画面都在微微颤动。我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抖。

对未知的渴望驱使着我,胸口的鼓噪愈发急切了。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迅速按下曝光按钮,将相纸投入显影槽。

渐渐地,甲板的线条率先显现出来,然后是两个人的侧影。

其中一人正是我。

照片里的我站在甲板上,像在和对面那人说话。那神情既像是在呼喊,又像在质问什么,而我完全不记得有过这样一幕。不如说是我忘记了呼吸的方式。一名男子站在我对面,个子中等偏高,肩有点内收,被浓雾遮住面容。

我们应该认识。然而,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片段。仿佛他被生生从我的人生中剪去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尝试重新冲洗。调整显影液的浓度、温度,延长浸泡时间。但无论几次,那张脸总在最后一刻模糊。

我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我看到自己在水面破碎开来,与照片中那个站在甲板上的“我”重叠又分离。

我为每一张尚有内容的负片按下按钮,画面浮现,我小心擦干它们湿漉漉的眼睛。

最后一张底片也被放入夹槽。

我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走廊里,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的脸藏在阴影里,一只手垂在身侧,影像过于模糊,我无法分辨他手里的是什么,也许是一本书。

我盯着相纸,画面瞬间跳切成碎片,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在胸腔炸裂。我不明白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感同身受地品尝到苦涩。仿佛在那个被照片捕获的瞬间,我们之间充满了无言的隔阂与绝望。而我此刻才尝到那绝望的余味。

忽然,走廊在红光下无限延伸,墙壁开始向两侧倾斜扭动,像随时准备把我们吞没。我猛地将相纸提起,幻觉瞬间退去。

我完成了最后一次定影。

我将照片一张张捞起,摊放毛玻璃板上。它们湿漉漉地闪着幽暗的光。浓雾、幽灵船、甲板上的我们、走廊中的背影……缺角的拼图注定无法严丝合缝。

然而,这些定格的影像激起的种种感受却那样真切地撼动着我,心似乎比头脑更早知晓一切。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模糊的人影上,奇异的熟悉感炙烤着我。

我为什么会失去这些记忆?是我自愿将其封存,还是被迫遗忘?我不得而知。我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实中的我站在这里。

是我的念能力吗?我早该猜到的。

照片比记忆更诚实,至少它不会掩饰那个瞬间的存在。但照片有自己的沉默,它只负责记录,不负责解答。

我会忘记的。

清水池中,涟漪渐渐平息,我把冲洗干净的照片夹到晾网上,水滴滑落,那双玻璃后的眼睛对我投来最后一瞥。

一场无人邀请的雨在照片之间降临。时间滴滴答答地把自己耗尽,没有人来接住它们。

我拿着这叠还未干透的照片去前台结了账。老人用毛巾细细拭去上面的水渍,将它们封入一只牛皮纸信封。

我重新回到车上,对着后视镜里的脸,我轻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西尔维娅。”

我发动汽车,继续前进。

途经一片荒地。

我没能想起,自己和某人走过沙漠时,也曾想象过那是友克鑫的某条小径。

总之,黑白胶片是伟大的!!!有趣的!!充满生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暗房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