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圣利维娅(二)

玛妮雅几乎像章鱼触须一样入侵了我的生活,我很少有这么强烈的人空间被挤压的感觉,尽管这没有让人不适。

教会有着镇上最大的图书馆。玛妮雅经常会在靠窗的位置将杂志和文献一本本分类归位,她就偏爱这种无聊的活。她把这个过程形容为和老朋友打招呼。有一点她说的没错,翻动书页的时候,人就不容易胡思乱想。

有一回她喊我帮她一起归档零散的文件,翻开编目卡时,我看见了顶端的钢笔字:

Beaumont家族私人捐赠 ,圣历532年春。

“书本都是有记忆的,或者说它们承载了作者的记忆。”她将一本旧书推入架子,“只有它才知道自己曾经被谁阅读过。”

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

我收紧握笔的手,不自觉反驳:“或许有些书是某个失忆的人写的呢。”

“西尔——西尔——我的朋友,”她突然快步走到我身边,不停晃着我的胳膊,“就让我看看你写的东西嘛,好不好呀?”

我被磨得不耐烦了,只得找出几张不重要的手稿搪塞她,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题目,只是一些零散片段和短诗。

她拿起一张认真地读起来,然后,她的嘴角慢慢翘起,那几张纸被她来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她餍足地将手稿还给我:“你有打算过出版吗?我要当你的读者,你绝对能写得比《浣熊的尾巴》更好。”

“……其实,我小时候也试着写过。”她有些羞赧,“在我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我边写边念给风听。”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你家有亭子?”我随口问。

“是呀,旁边还有一棵樱桃树,不过现在已经不结果了。”她撑起下巴,继续看书。

她的语气像风一样轻柔,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或许,那棵不结果的樱桃树也曾试着努力开花,只是没人注意到罢了。

日复一日,我本以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触动我了。

我时常会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状似不经意朝地礼拜的人群里瞥上一眼,或者在图书馆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就下意识地等她出现。

玛妮雅是无风也能起舞的小蝴蝶,明亮又热烈。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有人围着我转,但玛妮雅精准把握了那条隐形的边界线,她总有办法抓住我的视线。我早就不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面包房带着的是什么口味的果酱;不过我记得她给干果剥皮时的专注,还有她拿起我手稿前反复在裙子上擦拭的手。

某日午后,我和一位年轻修女在厨房清洗杯盘。闲聊中,她得知我并没有信仰。

“我的天呐,你真的……不信主耶稣吗?”她突然说。

我的手泡在碗池里,皂泡调皮地跳到盘子上,又被水冲走。

“是的。”想到自己洗的那些照片,我补充,“不过我可能相信命运。”

她侧过头看我,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又很快恢复正常。

“那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她好奇地问。

“我在找一样东西。”

“或许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掌握与主对话的方式,这会对你有帮助。”

她温柔地抛出了台阶,可我站在原地,没动。

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我小时候就搞明白了。那只是人们为了阻止我成为我自己捏造的一堆谎言。

窗外的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工作的声音。自那以后,我察觉到大家开始暗地里和我保持距离,我不再被邀请唱圣歌,也不再有人分派我去烤面包。我被不动声色地排除在“信仰共同体”之外。

夜色落得很慢,我独自站在圣池旁凝视那池死水。水面如镜,我对着自己的倒影审视良久。拿什么比喻好呢?对遗失记忆的执拗似乎迫使我偏离了自己。

小高跟的声音由远及近,是玛妮雅。她披着一条灰蓝色的披肩,头发有些乱了,眼神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活泛。

“你要走了吗?”她拉住我的衣角,小心翼翼。

我点头。

玛妮雅怔了一会,将额头抵在我肩上:“原来你真的不信,我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我有自己的信仰。”我揉了揉她金色的脑袋。

她聪明得很,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那你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我轻哂一声,摇头。

“你总是这样,西尔。”她有点失落,“你太神秘了,总是让人猜不透。可我真的很想了解你,我想和你做朋友。”

“别这么说,玛妮雅。”我注视着她的脸,“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行,那就好。”她眼睛一瞬间亮起来,“那你答应我,别让你的故事变成躲藏的地方,好不好?”

没等我回答,她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西尔,我明天要去参加一场很热闹的假面舞会,音乐、面具、美食……你愿意一起吗?”

见我迟迟未答应,她有些急了。

“哎呀,你总不能一直只在故事里跳舞吧。”她故伎重演,抱着我的胳膊摇来摇去,“就这么定了,我明天白天来接你,你不要走远。”

披肩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她几步一回头,像是怕我反悔。那样的玛妮雅,和平时嬉笑玩闹的她不太一样。

我不能再只是一个浑然不知漂着的人了,我已经在漂泊中停滞太久了,我看向那池水。

我必须选择一次被自己承认的开始。

晚祷之后我没有回房间,而是一直站在门口,直到神父披着披肩走进圣堂,我才起身迎上去。

“我知道你们容忍了我很久。”我请求他,“离开之前,能不能请您为我洗礼?”

神父没有回应,他如往常一样,将折好的毛巾放在圣池边。

“我记得你,孩子。”他忽然说出一串我不理解的语言,“你母亲当时……曾流泪……”

他说着,走向了讲坛边的档案室,我跟上去。他推来移动梯子,开始在档案架上寻找,最后从顶部的文件夹内抽出了一册名单。是受洗的记录册。

其中一栏写着我的全名。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刚成为主教,你母亲带着刚出生的你来受洗。”

“她说她不求你成为光明之子,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她为你流泪,请求主赐你保护……甚至愿意替你受罚。”

神父停顿了一会,略有迟疑:“她的祈愿,也许你不会喜欢听。”

“她说:‘主啊,请剥夺她爱人的能力,让她免于爱之苦。’”

剥夺爱?这根本就是诅咒。面对这样陌生的过去,我并没有感到任何迷茫。我听见自己说:“请再为我施洗一次。”

“我们一直欢迎你,西尔维娅。但这扇门不是用来困住人的。”

“我明白。”我说。

“我不惧怕告诉您,神父。”我对上他的眼睛,“我不信主。”

我想要斩断那份被安排的恩典。

这种事情我不能接受。为使我免于伤害,而选择摧毁我最柔软的能力。

我想知道,如果那个孩子站在圣池中,是否能感到自己仍是活着的。我想确认那种感觉真的存在;我想要自己去承担一次突如其来的爱。哪怕它最终会让我碎裂。

我必须要斩断这种被安排的恩典。

“名字为他人赐予,命运却从不交给谁决定。”他抓紧了胸前的十字架,“你准备好摒弃撒旦以及一切罪恶了吗?你愿意背负这次选择的代价,不再归罪于命运吗?”

“神父,我不是想要洗去罪恶。”我摇头,“我只是想找到值得我停留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

他垂下眼帘看我许久,最后颔首。

我脱去外衣与鞋袜,缓缓走入圣池,水面浮起一圈波纹。我跪坐在圣水中,闭上眼。

“我以圣父,圣子,以及圣灵的名义……为你施以洗礼。”他将手覆在我头顶。

水没过我肩膀的瞬间,我感到一种吊诡的寂静,所有声响都在此刻抽离。时间短暂断裂,我又看见那个男人站在甲板上,身后是无法靠岸的雾海。

下一刻,水面破开,我被神父托出水面,重新呼吸。

我从水中再一次降生。不是谁的孩子,也不是谁的影子。

我是我自己。

清晨,唱诗班还未起声,殿内寂静。人群彼此没有交谈,仿佛每个人的心思都藏在手中的祷告书下。异教徒坐在了最后一排,我没带书,也没跟着祈祷,只是目视前方。

神父站在讲坛上诵读《哥林多前书》的片段,声音带着恒常的慈悲——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我想象着母亲在圣坛前默念的样子,一种新鲜的喜悦萦绕在我胸口。

她的祷告看似与这些经文背道而驰,但她其实从未怀疑过这些话的真理。她知道我拥有能让事物成真的力量,却把这当成灾祸。也许她曾被爱摧毁过,所以才相信,最深的保护必须从根上剪断**本身。

她想“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却惧怕爱会伤我、毁我、让我在命运面前粉碎。所以她求主替我割断通向爱的神经——这是她所理解的忍耐与包容。

不过我自有定夺。那是我的能力,不是她的恐惧所能定义的。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修道院外传来了一阵短促的喇叭声。片刻后,一位修女小跑着进来,说有人在门外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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