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鸟哨(三)

外面有些冷,乌云低垂,提前走漏了有关天气的消息。我们到的时候,店里正好没什么人,咖啡与烤蛋糕的甜香交融,暧昧不清。柜台里,枫糖苹果只剩一个,像是特地为我留到最后。

我买下了它。

我们离开时,细雨已经铺天盖地飘洒,薄纱一般笼罩着城市,并没有人在意,直到雨点越来越大,水渍侵占脚下所有的土地,我们不得不站到屋檐下躲雨。

“这是补给你的。”

我将手里的袋子交给他,库洛洛买的那个几乎全被我吃掉了。他盯着袋子,像是想说点什么,我几乎以为他不会接。

“谢谢。”他没有推脱,接了过去。

库洛洛说谢谢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神多在我身上停了一会。

脑中某根轴轮在此刻停顿了一秒,它运转得过于顺畅,如今反而让我感到某种隐秘的失序与困惑。我明明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此时此刻,这样的人竟也和我一样,站在屋檐下,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像活人一样呢。

很多时候,我真的很难把库洛洛和幻影旅团首脑放进同一个格子里,我太清楚自己的世界观是怎么构建的了。善恶排序不靠道德靠动因,逻辑优先,情绪延后。我从不觉得这是缺陷,甚至以此为荣。什么都和大家一样的人,是写不出故事的。

为了心安理得地观察库洛洛,我会故意先将目光绕远。他又穿着一身黑。一道无解的谜,真想把他的脑壳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我还想知道那双眼睛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默默接受我的注视,过了许久,我听见他说:“走吧,应该不会停了。”

就这样,我们一起迈入雨幕之中,沿街品味这场雨,雨滴敲打着路面,拍打着树叶,拂过玻璃窗,整座城市都在响。事实上,任何称呼都不太适用于我们的关系。但我们像恋人一样走着,任由雨把头发和衣服一点点压沉。我告诉自己,不过是天气在作怪,是雨让我的皮肤发热,嘴巴干裂,所以我才会如此烦躁。

雨水从我的额角滑下来,同样的雨丝此刻也正划过他的脸颊。偶尔,我们的手臂会不小心撞在一起,可谁也没有选择拉开距离。只是一场平凡的漫步而已。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湿漉漉的城市,我好像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是不会洗掉那道印记的。

我回房换掉湿衣,顺手擦了擦头发。转身时,我不小心碰倒了床头柜上的鸟哨,它磕在地毯上滚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脚边。我捡起它,指尖还湿着,像是没完全从雨里走出来。我把它放了回去。

敲响库洛洛的房门,门一开一合,我就成了另一个人。

我必须掌控梦境书写者,我要写下,并回忆起所有过去,无论它要我付出什么。

又一次,在库洛洛的注视下,我开始了关于能力的试验。

我想起了一页又一页。我是这么写的。

一阵眩晕席卷上来,我被按进了旧故事里。教会的鉴赏室总是安静得过分,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空气里有一些木头的味道。我抱着一摞收集来的纸片跑进来,那孩子已经在等我了,他坐得很端正。

我拉过一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又把各种纸片一一摊开。

“我们可以先画好,再剪下来。”他将剪好的图案分给我,“今天应该就能完成了。”

“一本隧道形状的书,光是想想就非常期待。”我笑着,笔尖在纸上划出弧线。

“西尔,你在画什么?”他歪过头看我,发尾翘着可爱的弧度。

“山上的小房子。”我边画边说,“我希望离开流星街后,大家可以一起住在这里。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继续剪纸,动作却慢了许多。

“你不想一起么?”我问。

“也不是……”他斟酌了一下语言,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这太像真的了。”

是因为他拒绝接受幻想的幸福吧。

也对,外围那高高耸立的垃圾墙,就连大人都得穿护具才能靠近,还是孩子的我们又怎么能翻过去呢?彼时的我年纪同他相仿,居然也生出一丝莫名的羞耻来。仿佛我写下希望,就是把它弄脏了。

画面切换至下一帧,时间跳跃了。

“那本书我早就毁掉了。”我站在其他孩子面前,故作轻快地说,“我把它扔了。”

他没有走过来。所以,我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抱着胳膊在角落里站了多久。

还没来得及反应,我被一股力量拽了出来。我发现自己正趴在桌上,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我坐起身,周围的光线慢慢浮现,是库洛洛,是桌子,是笔记本。

“……真见鬼。”

之前我梦见的似乎也是他,那孩子与库洛洛有着极其相近的轮廓,而那双眼睛,更像是从同一个模具中铸出来的。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本书。

那本手工书……我陷入遐思。

直到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嘴唇上方,我才意识到他靠得有点近。

“这应该也是副作用之一。”他说。

我怔住,脑中空了一瞬,才忙不迭地记录下来。鼻腔微微发热,我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记忆调动太强了。”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继续推测,“也可能是与这部分记忆对应的内容更重要。”

我抽了张纸巾,仓促替他擦掉拇指的血迹。纸巾包住手指的那刻,我能感到他下意识动了一下,却没有避开。鼻腔里的热度倏然扩散,脸颊也跟着烫起来,我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我先回去了。”得花些时间消化刚才恢复的记忆。

他没挽留我,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房间,那张纸巾还被我攥在手里。一直在发生。并非故意为之,他的触碰很轻,不带任何情绪。有时他递给我一杯茶或者一本书,手指按了我的指尖,像闪电一样将我撕开一道裂缝。不幸的是,刚刚那样的瞬间也许只有万分之一秒,但在那万分之一秒里,它填满了我小小的世界,并让它不停转动,就像阳光下飞舞的金色尘埃。

我拧开热水阀,水雾升起来后,我脱/光衣服走进去,热水抱住了我。床头柜上的鸟哨被我带了进来,我仰躺在浴缸里,把它举过头顶,像探索者顶着阳光辨认方向那样。它是那么轻,那么小巧,连吹口都光滑得要命。我将它抵在唇边,轻轻一吹,它立刻发出空灵的音调,化身远方的树林中叫了一声的小鸟;我又缓缓吹了一次,这次的声音有些嘶哑,让我想起一块荒废的草地,树枝蹭过我的肩膀;又或是某个清晨,一切尚未苏醒之时,年幼的我被人拉着往前跑。当我用力吹它时,声音顿时婉转灵动了,夜莺就在我耳畔啼鸣。

那串哨音在脑中回旋不止,我闭上眼睛,将双手搭在了浴缸两边。

我笔下的夜行人,他也有一本手工书,和我们做的那本惊人的相似。一种令人战栗的假设浮现,有没有一种可能,夜行人并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伙伴,他是有原型的。

可如果他是,我们岂不是更早之前就认识?

水已经凉了。

我睁开眼,站起身,鸟哨仍握在手中。我低头看着它。

这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它的质地,记得吹奏时气流震动唇齿的感觉,甚至记得它发出的音节。

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它是怎么来的。

原来代偿也能如此迅疾地降临吗?我获得它的过程就这么被剥离了。

纸巾躺在垃圾桶里,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我擦干身体,披上睡袍,把自己摔到床上。然后,我从枕头下摸出《浣熊的尾巴》。这是我最近的睡前读物,我在尝试通过文字重新构建书写时的心情。

夜行人抬起手,虎口贴在嘴边,吹出一声清亮的哨响。

他总是用这个方法呼唤鸟儿来指引方向。这声音也能用来传信。在寂静森林中,鸟是最可靠的盟友。

丸丸学着他的动作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吹不出来。”她泄了气。

“没关系。”夜行人说。

丸丸垂下眼睫,低声问:“那要是我们不小心走散了怎么办。”

夜行人凝望远处树影晃动的地方,像是在倾听什么:“你听声音,我会回来的。”

“你要记得鸟会帮忙。”

我已记不起写下这段时是什么季节,也忘了那天的心境。不过这种想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肯全透露”的模式,我幼年才有的写作习惯。

合上那本书时,我仿佛听见列车车门缓缓关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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