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百无聊赖(一)

我给侠客发了一条短信,委托他帮我搜集关于念能力副作用与代偿机制的文献。这种事他最在行。

日子堆叠着向前走,我迷迷糊糊跟在后头。

每天醒来,我就埋头整理侠客拿来的资料,试图从其他念能力者的案例中类比出我的能力制约边界。结合我近期出现的症状,我推测:写下的内容体量越小,副作用来得越快,影响也相对轻微。资料堆叠得越高,我越觉得眼前那条线越来越细,被拉到几乎透明。

天气暖和起来了。某个午后,我又去到那个小公园,侠客已经坐在秋千上等我了。

“你这么快就看完啦?”

“算是吧。”我坐到他旁边,“你以前见过被副作用拖垮的人吗?”

“比你想象的多哦,”他说,“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你看,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包括我的弦外之音。

“那就多谢了,猎人先生。”我从口袋里拿出写好的支票递给他。

“居然是正价。”他瞄了眼金额,随手塞进口袋。

秋千慢悠悠地晃着,一点风都没有,他不停蹬着脚,像个闲得发慌的小孩。

“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友情价。”他故意拉长声音。

“是么?我正在做社会实验呢。”我打趣,“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良心发现。”

事实上,资料交接那天他就该收钱了,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提。

“哈哈哈,你赢了,西尔维娅。”他大笑起来,“实验很成功,你为自己赢得了下一次友情价。”

“你就不怕我赖账?”我不依不饶,和他待在一起整个人都会变幼稚。

“你要真这么做,我只当自己做了一次公益。”他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我根本压不住笑,眼泪都快出来了,秋千也跟着我晃起来。

他没接话,只抬头望天,阳光正好,云层淡薄。

“嗯,说点正经的,”他语气依旧轻松,“你知道你有别的选择,对吧?”

但我总觉得,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

“你不用非得把每一页都写到底的。”他说。

我没作声。其实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察觉到我的困惑,他补了一句:“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继续,也可以随时停下。”

我不解,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不直接劝我离他远点儿?”

“我劝不了。”他笑了一下,停住脚,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我问你,”我开口,“你有没有……你有没有也喜欢过一个你觉得不该靠近的人?”

我顿了顿,又问:“我们算是朋友,对么?”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凝眺公园出口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一直觉得,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

“谁?库洛洛吗?”我盯着他,阳光被攀爬架切碎,阴影把他分割成几块,明与暗互不相连。

“你也太小看我们团长了。” 他偏过头,嘴角抖了一下,像是在憋笑。

“好吧,我该走了。”我扶着链子站起来。

“西尔维娅,”他将秋千往后一荡,“要赖账,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咯。”

“不必了,下次吧。”我摆摆手。

沿着街道慢慢走,风一吹,路边一排未展叶的梧桐就响个不停,像是在问我到底要去哪儿。我低着头往前,直到那栋最高的塔楼不再遥远。等我回过神来,电梯已经停在251层了。工作人员没拦我,似乎早已习惯我的出现。

我真的来得太频繁了。

走廊里没有声音,灯亮着,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刚踏入走廊,便听见前方传来“吱呀”一声,库洛洛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女生走了出来。紫色头发被高高束起,在脑后炸开。她穿着一套立领的无袖外衣,款式古怪,像是从哪个东方戏团拿来的,却意外地与她的气场相宜。

我们几乎在同一刻注意到对方。我走过去时,她正好往外走,擦肩的那一瞬,她突然停住了。

“你……”

我也停下脚步。她琥珀色的眼睛像猫一样在走廊里发着光,不带敌意的同时也不蕴含温度。

“你认识我吗?”我问。

她盯着我看了有一会,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径直往前走去,脚步声渐远。

我走到门前,手机还握在手里。我想给库洛洛发条短信,告诉他我要来,手指却悬在了按键上方,最后我还是敲了门。很快,库洛洛开门把我放了进去。

桌上倒扣着一本书,光看外表的话,完全想不到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书虫。

我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一张纸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我弯腰将它拾起。

是那张支票,侠客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它塞回来了。

我本该立刻发条短信让他拿走,可不知为何,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叹了口气,把支票重新塞进口袋。

可能,就是认下这份朋友债了吧。

库洛洛回桌前继续看书。我走到岛台磨咖啡豆,比起自己的房间,我更喜欢待在他这里。我靠在水槽边,看着热水一点点渗过滤纸,冒出热气。直到滴滤声停止,我才端着两杯咖啡走回去。

“刚刚那个女生,”我打破沉默,“我以前认识她,对吗?”

他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书页之间:“他们都还记得你。”

我把咖啡放在桌上:“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库洛洛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只是抿了一口咖啡,开始谈正事:“说说看你最近的进展。”

“那天回去后,我丧失了一小段记忆。我想……应该不是很关键的。”我摩挲着杯柄,“只是我不确定这是哪一次的代偿,毕竟我尝试了很多次。”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补充道:“我有委托侠客帮我找资料,再结合我先前的记录和经验,我推测写下的内容权重越小,副作用来得越快,但范围也越小。写得越多,代价会来得慢许多,但周期性可能更长,影响也更严重。”

“也就是说,我的制约与誓约可能是围绕‘因果总量’展开的。”我总结。

他抬眼看我,眼里多了一点冷静之外的东西,我姑且理解为赞许。

“所以你现在在顾虑什么?”他问。

我捂住嘴思考了一会:“唔,我在想,是不是应该一次性收回全部的记忆。就一次,把所有失去的都写回来。”

他没有立刻给出建议,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神停在了我脸上,然后我听见他说:“使用梦境书写者之后的你,终究会背叛你想保留的你。”

我怔怔看着他。

“西尔维娅,”他轻声问,“如果你真这么做,你要怎么确定,现在的你还是你呢?”

我合上双手,将下巴倚在一侧手背上,歪头看他:“这就是我纠结的地方。”

多奇妙啊,库洛洛从不多话,却总能把问题点到最深处。和他待在一起,连最棘手的命题都不再那么难啃了。

好像一切都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他还在听我说。

咖啡上的浮沫一点点消失,我没说话,企图从他身上探寻一些过去的痕迹。目光追随着他的视线,一下子迎上了。他的眼白泛着若有似无的蓝色,睡眠缺乏令他眼眶乌青。

一个总在晚上喝咖啡的人,其实并不打算睡。

这样沉默的对视像是故事的某一页,如果我开口,它会变成现实;如果我沉默,它就只是一个尚未发生的可能。在命运的框架里,我渴望成为不被扼杀的个体,但我又渴望他的凝视,即便被看见意味着自我的丧失。多么绝望的悖论。

口头上不敢提,说明你正想着他。我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奚落道。

直到我意识到他同样也在确认什么。

我垂下眼睫,风轻云淡地移开了视线,左手在桌面上撑着脑袋,右手却悄悄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成拳。我仿佛现在才看清自己有多在意他的目光,这种后知后觉的羞涩使得我耳根发烫,使得肩膀也僵硬起来。我不是那种习惯将情绪挂在脸上的人。我直觉库洛洛一定也知道这一点,偏偏就是因为他知道,我现在极力掩饰的样子,反倒成了我最赤(口)裸的瞬间。

正当我努力平复这份无法遮掩的羞赧时,忽然听见他轻咳了一声。

“咖啡凉了。”他说。

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他站了起来,脚步声远去,大概是去重新磨豆了。我这才松开拳头,好像刚才那些小心思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隔了片刻,我才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吧,以免浪费时间。”

“你知道亚伯拉罕的故事吗?”库洛洛一边挑选着咖啡豆,一边问。

“那个要将儿子献为燔祭的男人?”我皱眉。

“对。”他端着咖啡放在我面前,“亚伯拉罕举起刀的时候,是真的打算杀死以撒。”

“好吧。”我苦笑,“看来我已经站在摩利亚山[1]上了。”

我侧身看向他,语气带着一点点讥讽:“你到底是想让我想起来,还是跟我一样,一边靠近,一边盼着不要太近?”

我没指望他回答,我可没有那么贪得无厌。我们都明白答案只是一种形式,而我最危险的行为就是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库洛洛垂着眼看我,耳环上的宝石泛着冷光。一只十二条腿的蜘蛛,从腹中扯出绵延的线和回旋的时间。

我眼前浮现出一把弯刀。

亚伯拉罕没有犹豫。

我真正要面对的问题其实是:什么样的我才是完整的?为了成为完整的我,我愿意牺牲什么?又是否能承受那个“我”曾做出的所有选择?如果那才是真实的我,不够冷静,不再清醒,我愿意接纳她吗?

至于库洛洛,我不允许在自己没有确认自我完整之前,就将任何人置于我生命的核心。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答案,但今天不可能有了。我起身准备离开,走到玄关时,他叫住了我。

[1]摩利亚山的典故。摩利亚山见《创世纪》22章:上帝试炼亚伯拉罕,命其将独子以撒献为燔祭;当亚伯拉罕举刀之际,天使制止,改以公羊代替。此故事(又称“以撒的捆绑”,英 Akedah/Binding of Isaac)常被用来象征以最珍贵之物为代价的抉择与极致服从。

文中“我已经站在摩利亚山上”意指主人公正处在必须作出牺牲性决定的临界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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