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失去左手,哪怕是西索这样的高手,操控念的动作也略有迟滞。他迅速调整策略,用脚发出念,勾住了看台护栏,将自己拉上看台,企图甩开人偶的包围。人偶全跟着他登上二楼,并在贴近他的瞬间集体自爆。
擂台上,裁判的复制体没有消散,依旧杵在那里。被遗忘在角落的无头傀儡,没有灵魂却依然存在。人类与人偶并无区别,作为一个人类,存在的证明究竟是什么?一口尚未中断的呼吸?一道念气?亦或是,当某种意志寄宿其中,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可化为棋子和武器。
这个念头划过的同时,我先前坐的位置被一具飞来的躯干砸中,那副人形在撞击瞬间骤然炸裂。如果我没有离开,此刻已经与它一同四分五裂。
战斗带给战斗狂的一定是无止境的欢愉吧。西索在被炸飞之际,仍试图用腿部的念黏住天花板保持悬空。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自己的右腿已不复存在。战斗几乎麻痹了他的痛觉,自始至终我都不曾见过他露出任何与痛苦相关的表情。
我翻越最后方栏杆,站到了一根立柱的阴影里。我看见一名普通观众被甩飞出去,狠狠砸在西索身上,将他砸倒在地。其余人偶依旧麻木地向西索移动。我向对面看台望去,库洛洛正站在席位间,揪着一名观众的衣领,随时就要将那人甩出去。倒地的西索已经被普通人偶压在了地上,无法动弹,炸弹人偶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前。
我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尽管第一时间用念护住了全身,爆炸的音波还是震得我全身发麻。硝烟中,人影绰绰,再探头时,擂台已经不复存在。地板化作巨大的焦黑坑洞,楼层被炸穿了。昔日光洁的石板碎裂四散,观众席上,大量座位被损毁,空气中充斥着焦糊与血肉的气息。
结束了。库洛洛没有骗我。
烟尘终于散去,西索仰倒在巨坑一侧,诡谲的笑容定格在了脸上。他双臂叠在胸前,像是紧握着什么,一边的手指几乎被炸没,右小腿的裤管也空荡荡地垂在地上。这个疯狂的男人,最终在笑容中迎来死亡。
库洛洛收回了落在尸体上的目光,冷静地扫视四周。视线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不少人吓得瘫坐在地。
直到他的目光向我掠来,擂台的灯光蓦然无比刺眼,整个画面以他为中心迅速变成白色,让我联想到核爆。
我不想承认,但我有点兴奋。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滞留得太久了,明明应该是观察的姿态,却在不知不觉中变质了。哪怕隔着数十米,我仍能感受到那股视线的重量。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他一贯如此。四目相对的那一秒,我的身影会出现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吗?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转瞬即逝。
我的双唇在细微颤动,几乎要脱口唤出他的名字,却止住了。他微不可察地冲我点了下头,我读懂了他的眼神,我眼眶一热,强压住奔向他的冲动。
旅团的成员正向这里聚集。我看到那个叫玛奇的女生走向西索的尸体,她跪在他身边,神情复杂地合上那双带着诡笑的眼睛。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耐人寻味。
为了欲/望与执念,可以走到如此极端。当鲜血淋漓的躯壳躺满脚下时,还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人”,而非行尸走肉。这场死斗,应该是人类荒诞本性的绝佳注解吧。在理性感知的同时,人也需要去感知理性没有完全捕捉到的、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伟大,丰饶,悲哀,超验……
鉴于这种觉察本质的敏锐性,我窥见了库洛洛眼里的另一层东西。这种情绪太昂贵了,尤其是当它诚恳时,识别它的代价便是我也要感受那些被我捕捉到的东西——空虚,而这恰恰又是最不可能与他有关联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可怜的家伙。他拥有足以震慑世界的武器,却没有一件可以让自己被理解的衣服穿。
他真的好可怜。
我该帮他找件衣服穿的。
报警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医疗队鱼贯而入,我顺着人潮穿过长长的走廊。
“西尔维娅!”
熟悉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把我从沉思中拉出。我回头,只见侠客正快步向我走来,他的脸上的笑一如既往。
“咦?你的脖子怎么了?”
“不小心划到了。”我下意识朝脖颈上的伤口摸去,那是早上西索留下的,已经结痂了。
“你确定么?”侠客上下打量着我,像是非要研究出结果来。
“我真的没事。”我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拥抱。
我注意到,他惯常带着的操纵小手机并没有别在腰间。
“库洛洛还没把手机还你吗?”
“这里太乱了,我们正要碰头。”他挠了挠头,“在那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啦。”
“那天线呢?天线用掉了,你怎么办?”
“哦,那个呀,之后再配新的就好了,反正近期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说完,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笑容变得神秘了:“我发现一家超好吃的餐厅,等会儿老地方见?”
“好,待会儿见。”
我朝他挥挥手,看着那颗棕色脑袋与早在远处等候的伙伴会合,随后消失在人群里。
竞技场外,消防车和救护车将道路塞满,我没入风中。观赛消耗了我太多精力,眼前这拥挤的人群让我十分疲倦。这场比赛值得复盘,规则既能孕育公平,也能酿成杀戮。库洛洛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完成一场系统性的谋杀。而他真的只是在履行约定而已。
所谓人类文明的外壳,一旦撕开,反而显得致命又耀眼。那种在规则中绽放的暴力,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纯粹。我想把它们全写下来,一条一条去解剖。
我一直以为,在幻影旅团所构建的世界里,所有感性、道德以及人一切应有的本质都被摒弃在外,所有文明社会的产物包括法律和伦理都无法介入,他们唯一关心的只有自我保存。但似乎并非如此,他变得更像人了。
我站在路边,回望那栋高塔,塔楼的某一层正冒着黑烟。我靠在广告牌上,混乱之中,唯有我身边如此阒静。
“人类……真的很有趣。”我喟叹道。
我在附近绕了一圈,去逛了家书店,还路过了纸壳夜航。这是我和侠客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玻璃门外确认枫糖苹果是否已经售完。然后,我慢慢向老地方走去。
我试着回忆,在库洛洛身边的那段时间,究竟什么时候起,我不再解构他,而是开始感觉他。
我好像终于能确定,每次见到他的那种奇怪感觉是什么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已完蛋了。
后来我才明白,库洛洛并不关心神是否仁慈、命运是否公平。那天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前时,他搬出亚伯拉罕的故事,是在暗示我:真正迈出脚步的人,不会再问这一步是否正确;遵从命运的人,早已默许失去。
他早就接近顶峰了,而山脚下的我呢?我那时还以为自己能停下。我苦笑,又途经两家关门的店铺。一只猫蜷在台阶上,风吹不动它。
它只是存在。我也是。
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刚刚好。我往公园门口走去,那是我们曾经一起打发时间的地方。
风穿过我,草木味混着铁锈和腐叶,正慢慢渗透整个傍晚。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远远的,我看见侠客已经坐在秋千上等我。我几乎想后退一步,我隐约觉得,一旦走近,就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可身体还是加快脚步走上前,我太熟悉这个命题了。
暮色中,他那一头棕发略显凌乱,秋千轻轻晃着,他的手被绑在链条上,无力地耷拉下来。一道裂口在他腹部绽开,乌鸦恶劣地啄食那些开放的花朵,一池恶水从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他的衣襟滴落在地。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这些细节,却拒绝处理画面背后的事实。
我总觉得,秋千其实是通往童年的通道,只要荡得足够高,总有一瞬间会回到过去。
他那天荡得那么高……
现在,他坐在秋千上,垂着头,仿佛只是在思考晚饭要吃什么。他睁着眼,那双曾经带着光芒的碧色眼睛,如今失去了焦距;他盯着地面,凝望着某个我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他上次看我的表情,那时候他是高兴的,因为库洛洛赢了。
秋千由时光机化作绞架,硬生生把我得到的温暖尽数绞毁。
在不远处,还有另一个长发男人的头颅。
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可我非但哭不出声,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
我为此感到羞愧。
手机铃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常常观察打电话的人,声波通过这个设备从一端传递到另一端,可手机本身只不过是某种精妙的器械,无数的情感从它内部细小的零件中穿过,它却只能发出同一种单调的铃声。
为什么手机感觉不到丝毫难过呢?又或者说,这铃声也是一种因为伤感而扬起的痉挛一般的呻吟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手机随着震动从侠客的口袋里滑出,掉在血泊中。
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库洛洛的声音:“你在哪里?”
“是我。”沉默片刻,我说道。
我只觉得有一把刀在我体内搅过,我又一次变得空空如也。
可怜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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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死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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