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秋千

坦白说,我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库洛洛赶到时,我还拿着手机站在原地。他半跪在地上检查,外套上沾了点血,我不确定是侠客的还是长发男人的,又或者是他自己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魔术师用一只手吸引视线,另一只手开膛破肚。

有人从我身后走过,是旅团的其他成员。我没回头,我仿佛已经失去了听觉,除了血液落地的声音,没有任何东西能击中我。

更确切地说,我是被库洛洛抱回去的,就好像我是个被什么钝器砸中而丧失行动力的老人。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的时候,我终于发出了类似哭的声音,但却没有眼泪。那段时间我们日日如此,他抱我去沐浴,抱我回床上睡觉,他承担着我躯壳的重量。

可后来他不再抱着我了。我明白,他是要我站起来。

割舍了几日光阴,我再度学会行走。

面对团员的死亡,库洛洛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悲伤,甚至一丁点都没有。他唯一的失态就是房间内堆积成山的报纸。他几乎摒弃了睡眠,每分每秒都在摄取信息。可无论哪种语言,哪个地域,报纸都只是千人一面地说着差不多的事,是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事。

我第一次感到,他的生命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把自己献给了某种东西,一种我不曾见过也无法争夺的东西。

临近晚春的晚上,我做了一个酷似电影的梦。

我梦见我登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的列车,库洛洛也在,他是我的室友,就坐在我对面,如同他一直坐在我内心的对面那样。我们各自沉默,做着自己的事,交流并不多,却意外的有默契。列车鸣笛的时我醒了,枕边空无一人,我走出卧室找水喝,见他正站在窗前,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只披了一件睡袍。

看着这样的他,我感到一股刺痛,一种无以名状的担忧。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但我想我需要做点什么,我想。

我的双手需要去寻找、去抓住一些东西,什么都行,把我重新缝合在一起。

有些晚上,我们会并排躺在床上看书。我枕着他裸露的肩膀,他的手指温柔地穿过我的发丝,像轻奏乐器那样。深夜无眠之时,我轻声问他:“你能读点什么给我听吗?”

你可以读任何东西给我听。我在心里补了一句。

他会去书架前挑一本诗集,随手翻开一页,然后平静地念出:

我宁愿像鸟儿那样飞过

我宁愿像鸟儿那样飞过不留痕迹,

而不像动物那样走过在地上留下引起回忆的事物。

鸟儿经过就被遗忘,它理应如此。

它已不在那里,因此根本无用,一个动物以此显示它曾到过那里,这根本无用。

回忆背叛自然

因为昨天的自然已不是自然。

它只不过是虚无,而回忆就意味着看不见,

飞过,鸟,飞过,你教我飞过![1]

我听着,慢慢闭上眼。我是该流泪的,可我的眼睛干涩得像窗台边风干的花。

我爱它,当你把书念给我听。

还有一次我中途醒来。和我一样,库洛洛睡眠极浅,为了不吵醒他,我没有动,只是睁着眼。

可他还是醒了。

或者他其实没睡,只是默不作声和我躺在一起。

总之,我翻过身靠近了点,他没有后退。

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如同两只孤独的动物屏住气息凝视彼此,猝然使我感到亲切。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让我一阵恍惚,我只是想记住那双眼,那里有深沉、翻腾的湖泊,我想一直看着那双眼。随着某种暗自发酵的破碎浮现,初见时那种意气风发的精神消减了。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库洛洛也会被毁灭,他也会被时间和命运撕裂。

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我愿意和你产生联系,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你的伴侣你的家人。请不要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了,会让我也难过。但我又生怕无意间流露出一丝这样的想法,他就会立刻离开,我深知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拥有爱,意味着一个人有了弱点,犹如一根钢针,把人钉死在标本柜。和他待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一种奖励,也是一种惩罚。

“我可以抱你吗?”这番话我是一半含在嘴里,一半作为试探吐露出来的。

“你早就抱着了。”他说。

然后,我靠近了点,又一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的额头几乎碰到他的了,我们的呼吸交叠在一起,谁都在等对方先动。

我轻轻落下一个吻,只是唇碰唇,没有任何化学反应发生,几乎可以被当做梦的一部分。不一会儿,像抓住什么要逃走的东西似的,他突然抬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按倒,反过来吻了我。

一下,又一下,把所有的缄默与克制都击碎。

彼此呼应,毫无保留。

蜘蛛其实很温柔,他不说细碎的话,只是忙着在我唇上结网。然而,他吻我时,我感到一种悲伤。无关他和我,是关于某种无形却又无法对称的部分。

他忽然停下,抵住了我的额头。

“不能再继续了。”

我点点头,呼吸很乱。他替我盖好被子便走了出去,我闭上眼,等心跳一点点平息。

第二天,谁也没有再提昨晚的事。

时隔多日,我终于有勇气回到那个我们称之为“老地方”的公园。场地被打扫得很干净,孩子们在秋千上玩耍,一个人推,一个人荡,那个男孩荡得那么高,像是要飞出这个世界。

我开始日复一日地写作,笔耕不辍。我想把我最初在列车上酝酿的那个故事完成。

一次写作间隙,我忽然出声:“怜爱算爱吗?”

“不算。”库洛洛翻书的手没有停。

“算吧?”我抬起头。

“不算。”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他回答得更快。这样的反驳激将了我,我抽走他手里的书,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你并不爱我,你也不爱你自己。”

那些话悬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字地爆开、消散。几秒钟过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桌上咖啡杯还在冒热气,库洛洛没有拿回书,而是认真思考起来。他的眉头略微皱起,脸上浮现一丝困惑。

“或许吧。”他终于开口,“我和你一样,西尔维娅。”

“你也谁都不爱。”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一抹笑不禁在我的脸上荡溢开来,这种从梦中彻底苏醒的感觉贯穿我的周身直至脚趾。我忽然领悟了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以为痛苦源于自己对爱的谵妄,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没能得到自己。我活在一团乱麻里,我觉得自己被爱的同时又是被抛弃的。

任谁听到我这番心声,恐怕都会忍不住像哄小孩那样发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知道如何保持一个孩子会有的好奇,因为我总爱左顾右盼,每一刻我看到的东西,都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比方说,当晚我意外地发现垃圾桶里装着杯子的尸体,碎瓷片上挂着干透的咖啡渍。

孩童般内心的人才懂爱,这是个秘密。

恶劣的小孩最近在研究卡丁王族的资料。我在报纸上见过他们的招募启事,国王和王子们想去新大陆,他们正在招募一般身份的渡航者。

至于库洛洛,大概又看中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最近思考了很多,我觉得当下把自己放在首位很重要。这份相逢很好,但我不要它成为阻碍。如果他要带着旅团乘上黑鲸号,我就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这里。我开始酝酿计划,按照我日常笔记里的内容,眼下我最该做的,是去新都交稿。

回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翻出了隧道书,那本由我们共同完成,最后却是我独自修改出版的书。

黑鲸号即将起航。临别前,蜘蛛们很有默契地提前登船,把时间留给我们。库洛洛依旧穿着那件黑大衣,这次没有再将头发往后梳。

“还你。”

我拿出了那本隧道书,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你说过,你把它毁掉了。”他说。

“我错了,” 我无奈地笑,“是它把我毁掉了。”

我太熟悉这个命题了。是否知晓真相,并不会改变任何事的发生,只会改变你是否还能保持完整。

他像在思索,片刻后,他接过了那本书。

“我明白了。”

冥王曾在奥菲斯想带欧律狄刻离开地狱时提出条件:他必须走在前面,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否则她将重返地狱。

库洛洛快要登船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

“库洛洛——”

他回头了。

我们总是不用多说就明白彼此的意图。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行动。这次他的眼里有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不久前,我通过测试的方式拿回了大部分记忆。现在我承认,爱不是记忆的产物,这同我一贯的认知相悖。但它确实只会在库洛洛身上反复故障。两次……或许不止两次,我都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可我们都有自己的轨迹,我不能因为试图抓住生命中无法把握的幻影而错过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同是念能力者,同为流星街的漂泊之魂,从未把自己等同于寻常人类,却又终究逃不开人的局限与悲哀。我蓦地笑了。

你信奉什么主义,就会化作什么的祭品。

库洛洛直直向我走来。

“西尔维娅。”盗贼的极意在他手中具现,“告诉我你能力的代价。”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决定要拿走它了。

“代价是,每次使用后,我的记忆或我本人会随机出现缺口。”

“还有呢?”

“还有,”我轻轻替他拨开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深吸一口气,“你太强了,如果你来承接这本书的念,我大概会……”

我没有说完。

库洛洛持书的右手僵住,他陷入了梦,动弹不得。

我利落地将手掌按在封面上,条件达成,书页自行翻动,念开始剥离。

我知道你将不再回头。

没有人能够比我们更接近对方。然而,有种我无法描述的东西始终横亘在我与他之间。它使我们相互靠近,也会使人脆弱,我不要让它吞没他,也不要它吞没我。

书写是我唯一能掌控的东西。昨夜,我亲手写下了第六幕[2]:

一切落幕之际,库洛洛·鲁西鲁将在我下一次喊他时,夺走我的念能力。

为了成为我自己,我必须允许一切失去。

从此往后,我不再拥有任何东西,也不再失去任何东西。有什么在体内缓缓流血,我开始衰竭。

库洛洛收起书,一言不发。

“像小时候一样,我们都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我拉起他的双手贴在我的脸颊两侧,这是我们儿时常做的动作,“我就先回去了。”

黑鲸号发出一阵响亮的汽笛声。

他走了。

没有回头。

[1]引自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我宁愿像鸟那样飞过〉

[2]德国剧作理论家弗雷塔格(Gustav Freytag)于1863年出版《戏剧的技巧》(Die Technik des Dramas),在其中提出戏剧的五幕结构划分:引子、上升动作、**、下降动作、结局。所谓“第六幕”,在传统结构中并不存在。

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的,也没有人会比自己更重要,可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静候Kuroro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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