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下来之后,我想先去看看玛妮雅。
听筒那头维持着机械的声响,我等了一会儿,把电话挂断。她是那种接电话很随性的人,有时候好几天才会回一次,我没太放在心上。
她总是这样。天真又随性,恰恰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况且她曾经告诉我她在尝试写作,对于创作者来说,刻意与外界断连更有助于身心沉浸。
虽然这对我而言算是种自我遁形。
后来我梦见她了。我站在一条花园长廊里,雨刚停,地砖泛着水汽。玛妮雅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穿着一袭我没有见过的红裙,裙摆拖在地上。我刚想喊她,就见她张口说了什么,像是在呼唤我,但风声吞掉了那个词。我急切地向前走,她却笑着跑向了阴影深处。
醒来时我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一丝不安很快被生活和写作淹没,不再有机会浮出水面。
我旅行的第一站是索利塔。我准备了一些罐头,一个便携打火机,几罐茶叶,还有一本诗集。我把它们包好,放在旅行箱里。出发前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带这些“现代用品”,毕竟米拉住在一个拒绝时代推进的小镇里。幸好她并不介意。
她笑着接过它们,说:“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东西了。”
我们没提起他。米拉带我在镇子里慢慢逛,索利塔的一切都一如既往。风吹得我有些咳嗽,我们在一棵树旁停下,石板路上有几颗干瘪的红果子,孩子们追来逐去,将它们踩碎,汁水渗入缝隙,乐此不疲。
那株葡萄藤居然没有死去,甚至冒出了一簇簇小葡萄。我就是在那里向库洛洛剖开自我的,快乐也在这里发生过。
米拉准备晚饭,我一直往炉子里喂雪松。看着案台上那些手工碗,我没由来想到那些落籽节时埋下去的陶罐。
“要是落籽节的时候能把自己埋进去就好了。”
米拉笑出声来。
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你少说这种话。”
“我说真的啊,说不定来年春天还能开出点像样的东西,哪怕不是花。”我试图让话题变得轻巧些。
她用指甲掐下一段迷迭香,过了两秒,才说:“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炊烟加剧了我的咳嗽,米拉将我赶出厨房,让我老实等晚餐。
她执意留我住一晚。
我又宿在了那个房间。晚上我咳到难以入睡,起身想写点什么,却发现视线变得模糊,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只是累了。
我曾见过很多能让我为之流泪的事,我数不清使我发抖的呜咽,它们也使我像叶子般颤动。手指碰到眼角,我才发现那些湿润并不是幻觉。
不过,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痛苦终于不像先前那么张扬了。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这儿,人们从不问你是谁。
半夜我醒来,胸口像压了块铅。起初只是干咳,我捂住嘴,担心咳嗽声会打扰到隔壁的米拉。可之后我再也无法控制,甚至咳出血来。我洗了手,又去门口洗掉了染血的枕巾。
远处传来夜虫短促的鸣叫,夏天马上就要造访了。我靠在门边站了会,直到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我才回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米拉把最爱的红茶换成了薄荷茶,还在我的那份里加了一匙蜂蜜。她单独给我做了一份欧姆蛋,没有培根,也没有煎蛋。
我临走时,她正站在店铺的柜台后,端着茶杯,和之前的每个清晨一样站在那里。
“起风了。”她说,“愿你不再迷路。”
风带起门帘,吹动她垂在手边的茶包标签。我站在阶下,朝她看最后一眼。
我不说再见。
飞镖是在索利塔集市随意买下的小玩具,本想送给哪个孩子,却没找到机会。我闭上眼,将它朝世界地图丢去,飞镖稳稳扎在了南美大陆与安第斯山脉交接处。
“阿西卡。”我念出那块土地的名字,就是这里了。
阿西卡坐落于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原地域,周围是红土山脉与盐渍湖,这里昼暖夜寒……我合上观光手册,往车外看去。一只黑色的鸟停驻在远方山巅,风让所有的草都屈服了,列车花了整整两天才爬上这片赤红色的高地。令人费解的是,我几乎无法适应这里的空气,明明在流星街,我能不做保护措施就跟着大人们捡垃圾。我头痛欲裂,脑袋反而异常清醒。
我找了间干净的旅店,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的,他们建议我去本地的早市走一走,这个时间还没有结束。观光手册上说,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本地土著后裔,也有一些外来人与之混居,他们都信仰太阳和风。一只带铃铛的狗跟随我走了一段路,又摇着尾巴走掉了。摆摊的大多是女人,我猜这是他们的地域习惯,男性游牧,女性管家,女人们多戴着厚重的围巾,用含糊的方言讨价还价。我买了一束没见过的花,紫色的。
然后,我坐在广场那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太阳沿着轨迹移动,我的影子开始被灌木吞没又吐出。写作之余,我看见几个孩子围在水池边,尝试用羊乳皂来吹泡泡。这样做出的皂液很不稳定,每次只能飞出一两个,但他们仍旧乐此不疲。铁丝被拧成棒棒糖形状,他们轮流拿着吹。
我不会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曾经我也会玩这种游戏。秸秆比铁丝好不到哪儿去,我总把握不好,要么吹不出泡泡,要么很快就破了。
每一个泡泡出现,孩子们就会追着泡泡跑,争抢着戳破。我不记得自己咳过几次,只是空气干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泡泡落在我的手稿上,留下水渍,像雪融后的一圈淡痕。我下意识将手搭在花上,生怕它也飞走破掉。
等写完这本,我就停下来。
旅店提供免费的玉米粥和焦糖羊奶,我吃不习惯那种味道,但又觉得该暖暖胃。
老板娘见我抱着纸张,问我是不是在写什么,说我看起来像是脑袋里装着很多念头的人。
一天都待在外面让我很疲惫,或许是太阳的缘故,我的咳嗽突然好了,但头痛依然。我告诉自己这是高原气候造成的,这里的含氧量实在是太低了。
我的新作即将收尾,灵感却像泡泡那样四散而逃。由此,我决定多住一段时间。每天我都会买一束花,我想要带回一些活着的东西。房间里,花束的香味越来越淡,那些我最初买的花,我目睹它们一点点瘫软、溃败,我舍不得丢掉。
行李箱大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等着我收拾,而我永远还在准备收拾。
有一天我没有做任何事,却比任何一天都要疲惫,我在这一整天的空白得出结论,我该出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起身,只是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什么正在等待,如同落网还未断气的鱼。
明天就动身。
明天。
我干咳着,攥紧了身上的毯子。早上刷牙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脸出现了水肿,症状变得严重起来。老板建议我去街对面的药店,说是那里出售一种阿西卡独有的草药粉,可以帮助缓解高原反应的不适。这真是个不错的提议,药效缓慢地起作用了,我感到头部的重压如退潮般消散,思绪也清晰了些。我于是又开始动笔,然而我已无话可说,所有值得写下的内容,仿佛都在等我往某处走,回来时才能显现。可我已经把镇子逛了个遍,连早市的每一个摊位我都记住了。
我突发奇想,决定徒步去太阳神庙看看。
太阳神庙坐落在阿西卡高原最北边的红土坡上,是阿西卡最古老的祭祀地。人们坚信,在那里可以听见神的声音。当地人习惯在朝拜时带一种叫做“皮亚”(pía)的花,这是一种生长于高山岩缝里的植物,在阿西卡的混合方言里,“皮亚”是“轻声呼唤”的意思。
他们相信,把皮亚花放在供台上,风中之神就能听见自己内心的愿望。花一旦枯萎,便代表神已经收到了请求。在这片高原,太阳不仅是光明和温暖的象征,阿西卡人视它为风的源头,太阳唤醒风,风传递命运,神会借风感知世界。
老板娘告诉我,不是所有人都是去那里求愿的,有一小部分人只是单纯想被听见。我认为这源于人类对被理解的持续渴望。这里的信仰极为本土化,但很真切,他们的神没有律法,不需要信众赎罪。
从这里出发到太阳神庙,得翻两道缓坡,再穿过一片低洼的盐湖干涸地。老板帮我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说路上风很大,又晒,这些可以防止虚脱。
天还没亮,早市就已经开始了。我买到了传说中的皮亚花,比我想象的要袖珍不少,是那种看起来很脆弱的质地,仿佛指尖一触就会破碎。花苞像透明的小灯笼,簇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这样脆弱的生灵,居然是从贫瘠的岩缝中钻出的吗。
“你是要去太阳神庙么?”
得到肯定答复后,卖花姑娘又帮我多包了一层。
“你得把它们放进包里,风会让它们变得不好。”
我小心地把包好的花塞进背包。
太阳升起时,我出发了。
青空不留云,流云徒去留。抬头时,眼前只剩一片无可挑剔的蓝。
一路上我都在被风磋磨,干燥的空气让嘴唇开裂,脸颊传来刺痛。不能使用念,让我在这种日常情境中显得异常脆弱,我只好将围巾裹紧几分。我走得并不快,路上偶尔能看见小块未融的积雪,踩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刚走出镇子没多久,就见不到人了,偶尔有鸟从低空飞过,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我开始出汗了,不过风很快就将其蒸发,我含一口水在嘴里,慢慢咽下去,让喉咙适应干痛后的短暂滋润。每次喝水我都会顺势停下休息会儿,稀薄的氧气让我不得不张口呼吸。我鼓励自己,走一段,再走一段。
中途我路过一片空地,残破的围栏圈着几块已经风化的羊骨。我在这里休憩,吃了些干果和面包。背包里的花已经有些蔫了,一半是风的错,另一半可能是我的。
长坡上的土很松软,我有好几次踩在石块上,脚底打滑,不得不扶住身侧的红岩。这道长坡很寂寞,树与灌木都长不上来,两边只有不知死活的苔草攀附。远处,再往远看,盐湖出现在视野里,风波动水面,显出金色的光晕。
下午,我抵达老板娘说的第二个坡顶,能看见神庙的位置。太阳神庙就藏在坡后的洼地里,看上去不大,通体呈赤褐色,若不是周身一圈经幡迎风招展,它几乎要与地貌融为一体。
我靠在一块平岩上喘气,我需要再休息一次。水壶里只剩一半水,我犹豫了一下又拧了回去。就在这时,一只动物从我旁边窜出,把我吓得不轻。
也是在这一刻,我真正对自己没有念的事实有了具体认知。
“没有”和“不用”的距离其实很远。卸去了念的底荷,生活并没有我预想得那般轻捷。过去我虽然很少调用梦境书写者,“圆”却是一直维持的,像呼吸一样。如今我已感觉不到任何念的流动,没有了“圆”,我也就失去了预知危险的能力,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我神经紧绷。我还记得念在身体里流转的感觉。我闭上眼,回想那熟悉的流动,什么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类。
神庙的顶尖沐浴在日光里,赤红色的墙面仿佛正在燃烧,而那随风起舞的经幡便是它吐出的火苗。我站起来,继续朝前走,得尽快适应这陌生的新生活。
抵达神庙时,太阳已接近山脊。神庙的外墙刻满浮雕,太阳、风与鸟混杂,被粗糙刻在石面上,看起来像图腾,或某种特殊文明的符号。门口有几块不规则的石砖,想必是哪位虔诚的信徒铺设的。
我推开门,殿内没有香火,亦无尘埃,神龛居于正中,被层叠的暗红织布覆盖。风闯进来撩起一小截布角,又跑走了。供台一尘不染,像是有人定期清理。花还未完全凋谢,食物和干果摆得很整齐,墙角那桶水也很清澈,显然刚换不久。
我拿出皮亚花,有几朵花瓣已经支撑不住掉落下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是阿西卡的信仰,不是我的。
我站在神龛前,盯着那块被风反复掀起一点的遮布出神。我在想,风中之神具体是什么。是光吗?还是燃烧的象征?是风的来源?他是否看得见我们?
白昼渐渐矮小坍缩,夜晚即将开始生长。空气已经转冷,我抱着膝盖蹲在门口,有些踌躇起来。
明明过去那么久了,一想到他,还是会心跳加快。如果命运真的存在,那风中之神会对我说什么,他会斥责我不该如此吗?还是会叹息我走得太慢,错过了能与我边走边谈的人?我想它告诉我许多,告诉我是谁把我卖给命运,谁把我替换成现在的模样?
此刻我真的太渴望一个答案了,所以我选择做一件荒唐事,我闭着眼在石地上跪了下来,却苦于不知该默念什么。
我想起侠客,曾被我短暂遗忘过的鸟哨主人。我的朋友。
如果那天,他没有在那里等我,如果我没有答应他,他是不是就……我知道,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没人能缺席,仅仅是入场顺序的区别。可我还是很好奇,每个人生命最初的形状是不是不一样?库洛洛的是什么样子?我自己的,又是什么样子?光是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挣扎着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连任何类似神的声音都没有。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它不再像重锤似的轰鸣,而是像雨,一滴一滴地渗入土地;我听见自己的呼吸,缓慢而冰凉。我起身时,脚已经麻了。
极具探索精神,正是我最大的优点之一。
我靠近神龛,轻轻掀开布的一角——这是禁忌。我太想知道了,如果风中之神真的存在,是否也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像他那样的眼神。
在阿西卡,天黑时也是亮的,群星之毯铺在天空,仙尘般闪耀。我躺在盐湖边,在天体之间寻找一块名为希望的碎片。我一直想要让那种被万象所妨碍的伟大静谧,同我自身怀想的静谧合二为一。在我身处这番景象的这一瞬息,我突然拥有了一种难以道明的幸福感。
我注意到孤独的星星之间的空间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广阔。风中之神打量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伟大的风中之神啊,你肯定十分幸福,因为你永远属于这片平静而无法抵达的蓝,不曾听闻任何人的心声。
寒夜的温度诱发了我的咳疾。我爬起来,喝掉最后一口水,又开始赶路。从前我也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可现在我却觉得很不一样,因为我觉得自己更完整了。
我使我自己变得完整。
阿西卡是伟大的,一切都是阔土。满月会照亮整片红土地,我再也不会迷路。
我从这次短途旅行汲取了一种异常澄澈的感悟。回到旅店,我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取出了稿纸,新的宇宙在我的笔尖下诞生。我的创造力不再使我觉得困惑,这段阻挠我多日的坡被我一口气翻越。
从前学不会吹泡泡的小孩,终于用麦秆吹出了一长串肥皂泡。
一张张写满的稿纸平铺在桌上,像一段长途跋涉的终点,同时也是下一段路的起点。我要亲手把它们带去新都。
启程前我又去了趟药铺,买了一些止咳药和药粉,这片土地上的草药对我的诸多不适似乎格外有效。药铺老板娘用西语叮嘱我:“这个药只能管一小段时间,剩下的要靠你自己。”
旅店的老板替我叫了马车。小镇没有通往城市的铁路,唯有这种古老而不便的方式仍在运作。比起观光列车,这才是最快的离开方式。
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
马车颠簸着穿过阿西卡边境,车轮碾过碎石,我靠着窗边的头不住抖动。偶尔朝外面看去,也只是看见碧蓝的天和无垠的赤红。车夫将我带到了最近的巴士站台,他接过小费,热心地告诉我下一班车可能需要等上几个小时。
几番辗转,我终于搭上了去往新都的航班。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我掀起布幔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神龛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正是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才得以看清这本书的形状。至于风中之神,毋宁说这便是杜撰的艺术。
这怎么不算一面映射人类现状的鉴世明镜呢?
人类,真是奇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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