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旷野无际,一轮残月悬在中天。

离开大军已有五百余里,他们这个小小的营地,仿佛一叶孤舟,独悬于这席天幕地间。营地外是漆黑一片的未知的寂静,只是不时传来冷风的呼啸声,亦或是狼群的嚎叫。

不过,对于草原上长大的骑手来说,这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经历了连续两日的奔袭和战斗,疲倦已经攫取了他们的心神。巡营结束后,赵破奴感到四肢无比沉重,似乎最后一丝体力也已经被榨干,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也让他睡意更浓。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和衣卧下。一阵凉风吹过,让只裹着一层披风的他瑟瑟发抖。时值暮春,塞北的夜晚也不再是寒气逼人。然而傍晚渡河时,他作为前卫测试水深,不小心弄湿了下装和靴子,就这么湿哒哒的难受地贴在身上,到现在也还没捂干。

这下惨了,赵破奴心想,看来今晚要挨冻了。

“破奴,过来。”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唤他,“到我这里来睡。”

霍去病拥氅而卧。虽然是轻装简行,但是票姚校尉的御赐皮毛大氅是必须随身携带的,这样才能保证他有优质的睡眠。

赵破奴毫不客气地钻进这堆皮毛里。他触到了精致的锦缎里衬,还沾染着汉宫奢靡的气息,在廖廓的塞外显得格外突兀。熟悉的体温隔着甲片传来,冻僵的身子里又有热血流动了。对今晚的他来说,这已经是最温暖的床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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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在几天前,赵破奴从军出塞的日子,过得还非常舒适。他隶属新近受命的票姚校尉霍去病,一直随大军稳扎稳打,并未遇到什么苦战。不出战的日子,在营中还能享用天子特意为票姚校尉准备的美食。

然而二月第一次出塞,几支负责深入的队伍就处处受阻,全军不得不退回休整,为此次战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还有机会再出塞吗?”赵破奴问他的上司。

“肯定会的。天子不会同意无功而返的。”霍去病非常了解天子的想法。从军以来,不论多忙,他每天都坚持给天子写信,或是报告军中见闻,或是说说自己对战事的想法。虽然不清楚他具体都写了什么,但赵破奴认为,这也许就是他深受天子宠信的原因。他也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能收到天子直接回复的人。

“那么,大将军是要改变线路吗?”

“是的,大将军和赵信他们正在研究新的路线,要绕得更远,避开单于的重兵。”霍去病说。

赵破奴猜想,大将军幕府此时一定非常忙碌而焦急。大军已经集结,每停留一日,耗费的物资都是惊人的。天子想必是指示他们要速战速决。

而听说要迂回突袭,赵破奴兴奋起来。在草原上定位、识途正是他的强项,他也可以一天都骑在马上不会累,走多远都行,看来这回他是有用武之地了。

霍去病却揶揄他说:“可惜你没有在赵信的手下。我们是需要一直跟着大将军的。”

霍去病是大将军的亲外甥,近来又得天子宠幸,大将军当然要带着他正面出击单于立功的。赵破奴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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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塞作战,局势永远瞬息万变。

“破奴,我给咱们争取到了一个任务。”比赵破奴还小两三岁少年板着脸说。他从大将军幕府回来后,就眉头紧锁,为战事的进展担忧。但他说起新任务,眉眼间又难掩兴奋之色:“我已经同大将军说了,今晚找向导连夜设计好路线。没有问题的话,明日就能出发!”

原来,距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带领前锋深入的赵信和苏建却没有出现在预定地点,斥候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赵破奴心中一沉,领兵失期,致使合围之势难成,将军就是死罪。他不禁为赵信所率的那几千胡骑担心。

两人立即取出地图。赵信的原本应该出现的位置是一处河谷,那是单于联络援军或是撤退漠北的必经之路。霍去病的计划是在两天内赶到那里,最好是能联络上赵信,否则也要见机阻击来援或溃逃之敌,完成合围的任务。

“可是赵信、苏建两军都没有到位,我们这点人去能行吗?”赵破奴将信将疑。

“如今大将军身边还有谁能出击呢?”霍去病道,“赵信受阻的位置还不清楚。我们人少,也许反而能够快速通过。”

少年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舍我其谁的气势,让赵破奴也感到了振奋。天子亲赐精兵,正是要他在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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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破奴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八岁弓马娴熟,十一岁就在梼余山猎杀头狼。十二岁时,他独自一人去北海探险,日行三百里,好不肆意畅快。他爱跑马,爱长途奔袭,然而这一次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劳累、酸痛,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疲惫。

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数着天上的云朵,马儿就在一边吃草,毫无压力。

如今,他天不亮就要起床研究路线,清点人马。一路上随时保持警戒,担心遭遇敌军。夜里下营后,还要安置好马匹,反复确认营地安全后,三更天才能安心睡下。他感到自己两日中爆发出的能量已经到达了极限,全凭意志支撑。

出发第一天上午,他们就遭遇了单于部下的一个小王。将对方击溃后,这群胡骑们还杀气腾腾地想要追击。但霍去病却令人吹号整队。那时,赵破奴还需要向士卒反复申明:“不可恋战!我们的目标是快速通过!快速通过!”

然而到了第二天,人和马都失去了精神气儿。每过一个时辰,他们都不得不令人重新整队,清点人数。但仍有几十人掉队,还要派出专人负责收容掉队人马。

午后阳光正暖,睡意越来越难以抵抗。正巧遇到上坡,全队改为缓步慢行,赵破奴发现很多人都趴在马背上打盹。瞌睡是会传染的。赵破奴感到自己也昏昏欲睡。他用残存的意识紧紧抓住缰绳,脑袋耷拉着,眼睛半睁半闭。

“呜呜——”

前队突然传来发现敌情的号角。赵破奴一个激灵,挺起身,往自己大腿上猛掐一下,这才清醒了过来。心中不由暗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霍去病已经号令前锋进入战斗阵型。他有条不紊的样子令军心振奋,几百人的队伍瞬间醒了过来,仿佛冬眠中的野兽突然亮出了利爪。士卒们纷纷咬着牙,夹紧马腹,用沉重无比的胳膊举起弓箭和弯刀。

对方虽然有千余人,但是阵型松散,一轮冲击之下便不战而溃。霍去病自然也不恋战,只是整顿部伍继续前进。他们有惊无险地走完最后一程,终于在天黑透前到达了地图上标明的山脚下河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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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挤在一张大氅下还是有些困难。赵破奴往外挪了挪,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全身放松了,身上的伤痛也都清晰了起来。这两天来,每日都走了足足两三百里。前一天他只吃了一顿饭,今天也只匆匆吃了几口干粮,虽然不至于饿极,但也感到胃里钝钝地难受。

他便想到每天必须吃三顿饭加点心的霍去病,定然更吃不消。转头看去,见那还有几分少年圆润的脸上,气色很不好。嘴唇干裂,眼睛里也布满血丝。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与长安那个俊秀的贵公子判若两人,却更像一个坚毅的战士了。

霍去病见他还未睡着,便说:“斥候来报,六十里外有两个千骑队,都是单于的旗号,互为犄角。我们明早必须立刻动身,拿下他们。”

“好的。”赵破奴机械地答道。

“我已经让哨卫第二次换班的时候来叫醒我,要早起做一下准备。你累,就多睡一会儿。”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赵破奴仰头望着满天星辰,叹道,“还是你厉害,年轻,有活力!”

“破奴,你可以的。”霍去病侧过头看他,“你不是说过,冒顿曾经追击敌人十余日,每日都行军三百里?说明你们这些马背上长大的人完全可以做到。”

“呃…… 我现在觉得这是有一点夸张了吧。”

赵破奴在心里承认,他当时对霍去病讲的故事确实有一点夸张。匈奴没有文字,冒顿单于风驰电掣的的事迹在流传中已经成为了浪漫的传说。而匈奴人在塞北称霸已久,遇不到像样的敌人,已经很多年不需要这样做轻骑突进了。草原上速度的极限在哪里,谁也没办法确切知道。

“睡一觉就好了。”霍去病也打着哈欠说。

赵破奴也相信明早自己可以恢复体力。然而那些胡骑呢?他们被这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驱使着强行军五、六百里,心里有什么想法?还剩下多少战力?

但是他只是私下想着,并没有说出口。这一犹豫,耳边就传来少年绵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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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司马,快醒醒,到时间了!”

昏昏沉沉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催促。赵破奴猛地坐起身。已经要开拔了吗?他揉揉眼睛,感觉身体的疲倦消除了一些,但还是困,困得他上下眼皮直打架。

弯月和星斗仍挂在天际,夜幕比方才更加低沉,四周一片鼾声。再转头一看,他们的票姚校尉也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呢,只有负责叫醒他的哨卫还尽忠职守地跪坐在一边。

赵破奴呲牙咧嘴地说:“叫他啊!为什么叫醒我?为什么叫我?”

哨卫轻声道:“赵司马,那您试试看,怎么才能叫醒他呢?”

赵破奴眼见睡梦中的少年一动不动,对身边的响动浑然不觉。

睡得这么好吗?果然还是年纪小。赵破奴只得苦笑着对哨卫说:“你辛苦了,赶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杀敌,有信心吗?”

哨卫倒还清醒,肃然道:“这些天霍票姚带着我们,从未慌乱、走错路,判断准确,我们对他有信心。”

赵破奴点点头,当下心中的惶惑便淡去不少。他俯下身,在霍去病耳边轻声唤道:“去病,去病,醒了吗?”

少年的身子动了动,又蹙眉摇了摇头,口中是含糊不清的呢喃,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仍受制于梦魇。星光映照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没有恢复血色。

然而此时若不叫醒他,后果非常严重。这里的士卒都可以回想起那目中的寒光。于是赵破奴心一横,重重拍打着他胸前的铁甲,大声喊到:“票姚校尉,准备出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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