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在此非常时期接管长安城防,其紧张程度,不亚于参与了一场大战。

与长安原本的守军相比,他们本就人手严重不足。赵破奴白天除了在各个城门巡视,还要组织军士分批操练步战阵型,夜里则要听取各部关于长安城内“异动”的报告。一天下来,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沉沉的,脑袋胀痛得难受。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么多天都没用上的休沐日补回来呢?甫一卧下,这个问题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还未几细想,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有青草的芳香和辽阔的天际线。微风拂面,天气正好。他策马潜行,追逐一群野骡子。

“呜呜——”

刺耳的号角声忽然钻进了梦里静谧清香的世界。赵破奴不情愿地睁开沉重的双眼,四周不绝于耳的抱怨和咒骂声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又惹事!还能不能睡个好觉了!”

他紧咬牙关,才猛地撑起身来,叹一口气,心里叫苦不迭:该不会北军那边又有什么小动作了吧。

北军在长安城北有五个大营。此次出现异动的是位于最东面的虎贲营。赵破奴带领的前队率先赶到,在他们的营垒门前摆开阵势。原本应该是漆黑无声营寨中,灯影幢幢。可以望见不知道什么人在营中穿梭走动。毕竟是以军纪严明著称的北军,虽说是半夜里出了突发状况,却也不失井然有序。

不到一刻钟,霍去病和他身后的大队人马也到了。他见赵破奴仍候在对方营垒门外,眼一斜,问到:“他们还没人出来?”

赵破奴无奈地摇摇头。北军将士对于长水胡骑这群外来者,难免有意无意地怠慢。像今晚这般,对他们熟视无睹的情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立刻进去看看。”霍去病不由分说地下令道。

虎贲营的军士们正在依次整队,清点人数。那些半夜被叫起来的士卒们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一脸迷茫。但他们认出了霍去病一行人后,都满怀戒心地怒目而视,将这些天来的怨气都撒在他们身上。赵破奴环视着四周的营帐,努力想发现什么异样。然而困意一再袭来,眼前摇晃闪烁的灯火人影让他头晕地发胀。

北军的异样,真的和那淮南王有关吗?近些日子来,长水胡骑在夜里被召来维持秩序,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先是有北军士卒对进入营中调查的廷尉署吏员颇为不满,乘着夜色大打出手。又一回,则是发现有人在夜间混入了北军营中。自从北军被调查以来,这样奇怪的情况就越来越多。如今暗通淮南王的事还没有查出什么眉目,却是苦了前来接手城防的长水胡骑。今晚这么闹一场,眼看又要熬到五更鸡鸣时分。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还要接着巡逻和训练,赵破奴感到自己的体力和耐心正在急剧下降。

霍去病已经几次向天子上书,请求增援。然而京畿一带的防务原本都由北军负责,如今他们全军都需逐一接受调查。天子于是诏令长水胡骑继续职守长安,沉住气,“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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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营的中军大帐中,北军主将张次公早已到了,他正对着一张营寨布局图发布命令,身边候着一大群等他传讯的人。张次公还未到不惑之年,身材高挺而瘦削,一双鹰眼中透着精明与狠戾。他身着一件不起眼的旧甲,甲片上布满了兵器斩击的痕迹。唯独腰间一柄环首刀簇新锃亮,刀首饰以鎏金虎头,刀柄以银线缠绕。赵破奴不由多看了两眼。他暗自揣测,这大约是御赐之物。除了霍去病之外,这可算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天子的近臣。据说张次公早年也曾是杀人越货的恶少年,从军后追随大将军卫青,屡立战功,以至封候拜将。在塞北战场上,他勇猛又诡计多端,颇得天子赏识,被委以重任。

汉兴以来,掌握北军,就能控制天下的中枢长安,也就掌握了汉家天下。正因如此,各方势力对北军都不得轻易染指,而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脆弱的平衡。当年太尉周勃为铲除诸吕,短暂地攫取了北军的指挥权,但事毕之后就立即将权柄交出,不敢贪恋。

然而当今天子从来都不循前例。京师禁军原本隶属于中尉。在一直对他有所牵制的王太后薨逝后,天子立即将北军从中尉属下剥离出来,让自己亲信张次公执掌北军。从此北军就牢牢掌控在天子一人手中——直到最近出现的异动。

一旦天下有变,北军必然首当其冲地成为各方的角力场。赵破奴看着人群簇拥中努力掌控大局的张次公,仿佛看到了这场角力的中心,所有纷繁复杂的原点。

张次公抬头瞥见了长水胡骑的一行人,皱了皱眉,脸上的戒备与敌意一闪而过。他只是向霍去病微微点头,便对身边一个军士说:“你把现在的情况对霍校尉说明一下。他有什么问题你也一并回答。”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今晚在虎贲营发生的事。原来,今晚夜漏二鼓后,营中突然传出战马凄厉的嘶鸣声。值夜的士兵赶到时,发现竟然有人打开了马厩的门,还惊醒了所有的战马,让他们在营垒中四处乱撞。

“这简直是荒唐!”赵破奴忍不住打断了军士慢条斯理的讲述,“马厩竟然无人值守吗?此人意欲何为?营中其他地方还有异样吗?”

那军士却吞吞吐吐,一问三不知。

霍去病撇下他,径直向仍在压低了声音布置工作的张次公走去。“张将军,我们要去马厩查访,问询一下当时在场的人。”霍去病挤开围在张次公身边的幕僚说。

“在场的所有人早已交由军正调查了。”张次公抬起头,面无波澜地说,“长水胡骑只是来协助维持秩序的。天子并没有让你来插手北军的事。”

“张将军,恕我直言,入夜后还有人在营中随意走动,上次出的事还没有查出结果。如此看来,不是正需要我们来协助你们的军正处理此事吗?”霍去病此言根本没有顾及还留在帐内北军将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眼神。来到长安后,这眼神赵破奴已经见过多次,那是一种对凭借天子宠爱而骤起的黄口小儿的怨愤与不屑。

“现下情势非常,人心不稳。霍校尉,你还是不要介入的好。”张次公沉声说道,打破了一时的尴尬。

“早日查清真相,让北军重回正轨,难道不是将士们所期望的吗?”少年清亮的声音,配上不容置疑的语气,在这气氛压抑的帐中显得格外突兀。霍去病并不畏惧那些目光,反而冷冷地扫视着帐内众人。

“好了,你们先按刚才说的去做吧。”张次公挥挥手说,“我和霍校尉单独谈谈。”他用阴郁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寸步不让的少年,口气却缓和了下来。

“去病啊,你还小。如今这样的情况,不应该把人逼得太急。”众人散去后,张次公问上了一副温和的口吻。也许现在他是把霍去病当成了那个他记忆中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在幽暗的灯影下,仍能看得出他一双眼中布满血丝。血红的双眼配上那阴郁的眼神,看的人心里发麻。霍去病却是从小和张次公相熟的,此时睁大了眼睛,如面对自家长辈一般,认真地听他说。

张次公继续道:“淮南王在谋逆前,也曾是盛名远播。朝中与他结交的公卿贵戚,想来是不少。这些人一定都是忤逆之徒吗,也未必。如今他们自然明白,陛下是天命之主,无可动摇。时间一长,淮南王必定不战自溃。”他说着,刚毅的脸上也显出一丝疲惫。

“张将军,我明白。”霍去病懂事地点点头说,“只是这些天长安防务压力太大,将士疲敝,让人很着急。”

“弓弦绷的时间太久,难免要断。你们对这里的事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当然忙不过来了。去病,你们应该休息一下。这些事,就交给我来操心吧。”说罢,张次公以焦灼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年。赵破奴第一次发现,这个精明强干的老将,在重压之下,也隐隐露出不安和倦怠。

这一回,霍去病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于是张次公松了一口气,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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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队回营时,东方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更夫打着梆子在他们身边经过,一些需要早起赶路的居民已经等不及候在门口,只待宵禁解除。长安人见惯风浪,对他们这支深夜穿城执勤的队伍也只是冷漠地多看了两眼。赵破奴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忿忿道:“这个逆贼,使了什么坏不知道,倒好像是故意要让我们睡不好觉似的。”

霍去病回头望着天边耀目的启明星,若有所思地说:“马上清点一下人数。从今天开始,让大家轮流回营休息。城门巡逻的人就减少一半。”

“真要休假啊?”虽然累到崩溃,但赵破奴对北军目前的状况却很不放心。

“其实张次公说得也没错。北军中的叛徒,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就暂且后退一步,看他们还憋着什么后招。”

赵破奴拍拍酸胀的脑门,挤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好,那就看他们还想搅什么浑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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