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长安朝堂上下越来越像一个塞得满满的柴火库。深秋天燥风急,似乎一个小火星就能窜起熊熊烈火。
这一切的起因,当然是传出了廷尉署要正式立案审查淮南王的风声。淮南王早年交际甚广,不论是公卿贵戚,还是天子近臣,曾与他有过往来的不在少数。负责查案的张汤又是出了名的严酷,反倒还要刘彻时不时来提醒他,这张天罗巨网无需收得太紧。
廷尉署很快就发现了淮南王企图游说、收买丞相公孙弘的证据。公孙弘听闻此事,赶紧拖着病体前来请辞。对此刘彻却只当是在看淮南王的笑话。公孙弘自一介小吏而成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全靠汉天子的慧眼拔擢,岂会这么容易被一个诸侯王的小利所诱?更何况,早先正是公孙弘首先上报了淮南王谋反的端倪。于是天子笑着赐公孙弘牛酒布帛,令他仍居于丞相之位,专心养病。
这紧张的气氛,甚至还蔓延到了后宫。初秋宫中桂花盛开,皇后特意邀王夫人赏桂。谁知一时竟寻不到人,宫中的侍女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下落。皇后顿时警觉起来,出动近卫在宫中搜寻,后来甚至还惊动了郎中令李广和未央宫卫尉。
等到此事传到天子耳朵里的时候,王夫人已经被找到了。
当时,刘彻同一群方士们信步于未央宫西苑。与前殿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此地却乔木林立,溪流蜿蜒于其间。茂密的树丛挡住了不远处的宫室,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非常适合建一处神仙府邸。这群方士们自楚地而来,曾经也在淮南王座下效力。淮南王醉心仙术,也曾招揽了众多人才,颇有所得。天子因此对这群转投长安的方士格外看重。
刘彻正兴致勃勃地令方士勘测仙宫的选址,郎中令李广之子李敢前来报告了王夫人一事。原来,卫士们在王夫人宫中遍寻不见,最后发现宫墙角落处有一颗高大的老榆树。虽然已到初秋时节,树叶却还未落尽,加之无人想到应该往上方寻找,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尊贵的夫人就在一根高高的树杈上休憩呢。
李广的三个儿子都继承了乃父之风,以勇武著称。刘彻当年最欣赏的,乃是李广的长子李当户。可惜,当户和其二弟都早卒,刘彻便以他们的幼弟李敢统领宫殿内的执戟卫士。听说这些最精锐的卫士被调去寻找宫中一个女子,天子回头注视着密林,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当李敢说起王夫人爬树一事,却又令他忍俊不禁。他早就发现小越的一双手略嫌粗糙,不若寻常宫人般细腻白嫩,也曾叹息美中不足。现在却发现,就是这双手,竟然能让她灵活地上树,这让他在愠怒之外,又有了几分好奇。
“陛下,是臣妾让宫人不要透露行踪,她们也不知道臣妾在树上。请陛下……不要责罚她们……”小越伏拜在地,发髻上插着天子早些日子赏赐的步摇簪,悉悉嗦嗦地抖动着。
“为什么爬树?”刘彻却只是似笑非笑地问。
“小时候,总是和兄弟们一起爬树玩。如今就会想,如果站在高高的树上,是不是就能望见家乡。”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孩,说到被迫离乡的伤心之处,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底涌出,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今日午后,就在树上小憩了一会儿……没有看到来搜查的卫士。”
看着她惨兮兮的样子,刘彻忽然没了脾气。近些日子,天子几乎遗忘了她,有些寂寞也是难免。“呵,你若再不下来,朕还以为你已经化作仙子飞走了呢。”少女衣袂飘摇立于树梢的样子,说不定还真像个仙子。刘彻本不是一个拘于小节之人,心里也已渐渐宽恕了她。
小越抬起头,委屈又害怕地看着天子。
刘彻对她抽抽噎噎的样子无甚兴趣,又看了她一眼,只淡然说:“你宫里的那些人,就交给皇后处置吧。”
女孩那仍嫌瘦小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刘彻随意一拂衣袖,道:“回去吧。皇后最是心软。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说罢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李敢,快入冬了,把未央宫里的树木清点一下,太长的枝桠全部砍掉。”
李敢只是一怔,便立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非常时期,这些刺客可能的藏身之处,还是赶紧清除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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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翌日即与郎中令李广、以及长乐、未央宫卫尉一道,细细排查宫城的安全隐患。他们正计划要从陇西增招期门郎以扩充宫城守备,负责长安城防务的北军,却也出了一点状况。天子派去淮南国的密探来报,他发现淮南王手中,有一份详尽的长安城兵力分布、换防计划。
显然,这位刘安叔父,尽管连自己的淮南国都打不出来,却还妄想着安排长安的事呢!
刘彻轻蔑地笑着,又蓦地停下。他猛然发现,淮南王不仅昏聩,竟然还有几分癫狂。疯癫的人,就不会按常理布局了。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玉石俱焚的疯狂招数,正常的人还真是难以猜到。刘彻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秋风掠过,帷幕翻飞,令人周身起了一丝凉意。
能接触到这份布防资料的,除了北军内部的人,就只能是天子身边的郎官近侍。刘彻紧锁眉头,凝神苦思。他突然希望,张汤查案的进度能够再快一些。他随即摇了摇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
“陛下,虽然如今北军都需要排查,但是长安附近还有一支劲旅。他们近期都接受过背景调查,也不可能被淮南王收买。陛下何不调他们进京呢?”
耳边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却直击天子纷乱的思绪。
“你说的,是长水胡骑吧?”刘彻抬起眼,饶有趣味看着他。霍去病还是如从前一样,毫不畏缩地坦然接住了天子锐利的审视。这让刘彻发现,他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驻扎在长水的胡骑均为新近归降,既不为单于庭所容,也不可能在短期内被淮南国渗透。
刘彻一边思索利弊,一边认可地点头。得到了天子的首肯,少年开心地笑了,眼睛也亮了起来,掩饰不住内心的小雀跃。这可真是难得,好像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比平日里一直板着脸故装老成的模样好玩多了。于是,那夜里他们格外投入而尽兴。少年那些压抑的叫唤声,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疼痛了。
末了,刘彻拨弄着他脸上的乱发,想到他接下来都不能再在宫中值宿,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舍。他柔声说:“去病,长安人事复杂,和塞外大异。说这里比塞外还凶险,也不为过。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轻举妄动,大事都要听张次公的安排。”
“嗯。”少年带着倦意,认真点了点头。
这种苦口婆心的劝告,对霍去病好像从来都是无效的。
果然,就在几天后,张次公上书表示,霍去病执意要对长安防务指手画脚,根本不把他这个北军主将放在眼里,不仅把长水胡骑累的够呛,还让北军怨声一片。读到这里,刘彻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
果真不出我所料,他想。这个孩子不是随便哪个上司都能驾驭得了的,就连张次公这样性格强悍的老将也不行。
不过,有这样一位一丝不苟,而又奋不顾身的臣子,君王应该很满意才对。于是他顺势安抚了张次公,也给了霍去病更多的职权。当然,在霍去病竟然还要求增派人员的时候,刘彻毫不客气地驳回了。这孩子,难道还真要反客为主吗?刘彻严厉地要求他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静观其变。
少年心性,难免急躁。而守城则最需耐性和细致。让他如此一番历练,未尝不能磨去他的一些过分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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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中警卫森严,却难免百密一疏。
大将军卫青门下有两个自关东来的士人,看上去家世、学识俱佳。他们已经来到长安数年,颇得卫青信任,甚至已经准备举荐给天子。然而,就是这两个似乎就要青云直上的门人,近两日来却频繁出入长安城。一开始大将军府上并未察觉有异。直到其中一人离府时,误牵了一匹未经驯化的烈马,方出城门便被甩下马来。送医后,在他身上搜出了与淮南王的通信,才发现他竟然是淮南王送到大将军身边的密探!
在廷尉署的刑具前,这人没过多久就招认出了他的同伙。原来,卫青受平阳公主之邀,三日后要前往公主位于灞陵邑的别院。长安城防卫森严,大将军出城却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两日他们正是要联络在城外的同党,计划在卫青当日出城后就对他下手。
“臣识人不明,险些酿出大祸。”卫青痛心疾首地说。
“不能怪你!”想到卫青差点遇刺,纵然有惊无险,刘彻还是感到一阵揪心。“淮南王,他已经发疯到孤注一掷了。”天子目中闪着寒光,收网的时机已经快到了。
卫青点点头,一脸沉毅,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一次险情,倒还是天子比他更为担心。
“青青,再给你调拨一百精锐护卫,务必要保证我的大将军的周全。”刘彻关切地说。“对了,那匹立功的马什么时候带来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马,竟然胜过了一府的守卫。”
天子的语气中分明有几分恼怒,卫青却平静地说:“陛下,一匹马也能对淮南王所谋从中作梗,此乃天意。”
听得卫青此话,刘彻难得轻松地开怀大笑。虽然险些出了大事,但卫青还是完好无损地度过了这一劫,没出什么差错。天意,自然是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他拍着卫青的肩膀说:“立即让去病负责追查城外的刺客。他不是一直觉得职权不够吗?这次就让他来主持,让北军也配合他。”想到少年跃跃欲试的样子,刘彻不觉莞尔。让他来清理刺杀卫青的嫌犯,最合适不过了。
“陛下,霍校尉急件!”
刚说到这孩子,居然就来信了。刘彻正惊异于这巧合,急件里的消息却如同冬日里的一阵惊雷,令人猝不及防。
布帛上略嫌凌乱的字迹显示了书写者的焦急。刘彻把它揉成一团,紧紧地捏在手里。
——北军主将张次公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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