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你的说法,长水胡骑驻防兵力减少后,张次公和他的同党才决定伺机发动攻击?”天子低沉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虽然夜已深了,他却毫无倦意,脑中飞速的思绪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
“陛下,臣借口长水胡骑兵力不足,过于劳累,只能轮流休整。实则派人暗中观察北军的动向。”霍去病认真说。
刘彻看着跪坐于前的少年,终于毫不掩饰满脸的失望。他其实心情很糟糕。如今,每次提起张次公这个名字,都好像是对自己的嘲弄。“谁让你这么做的?”
面对天子正在逐渐积累的怒意,霍去病垂目,却也毫不回避地答道:“是臣自己决定的,就是想让北军的奸细立即露出马脚。”他说得干脆果决,但声音里却透着一丝虚弱,不如从前饱满。
刘彻轻哼了一声,沉声道,“本来就人手不够。又在计划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上报?”霍去病还是低着头,伏拜在地的身形微微晃动,又被他立时稳住。刘彻已经得知他在围捕张次公一伙人的战斗中受了点伤。不过他当晚便马不停蹄地进宫接受天子的问询,除了脸色不好看,对自己的伤情并未提及,想来并无大碍。
“你自作主张,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怨气?”刘彻早就知道这孩子对没能得到足够的兵力增援而不满了。
少年不说话,脸色却顿时写满了不服,一双黑眸转动着,似乎还在想着如何应对天子的责难。越是年轻的时候,就越不喜欢别人说自己意气用事。这点,刘彻本人深有体会。
一时间,大殿上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只剩下烛光还在不知疲倦地幽幽颤动。刘彻深深叹一口气。张次公一直是他最信任的战将之一。身为北军主将,是何等的荣耀和恩眷。淮南王难道能给出比这还要高的筹码吗?为此,就算北军状况频发,刘彻也坚持用人不疑,相信张次公可以稳住阵脚。张次公的倒戈,让向来自信的他短暂地丧失了安全感。如今北军中的逆贼都已被抓获,关进了廷尉署的天牢,但这种内心深处的不安,仍难以消解。
真是不可理喻的蠢货!他在心中骂道。至于霍去病么,也是不知轻重的小孩。而自己竟然还想要重用这样的小孩子,令他带领胡骑入长安,刘彻感到自己脑袋上出现了“色令智昏”四个字。他恼怒地不愿意再想下去。
“你一直都太顺了,所以从来都学不到教训。”天子口中冷若冰霜。
霍去病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解天子的满腔怒意。他闪光的黑眸衬得脸颊更加苍白。“陛下,如果臣上报,那又会由张次公来主理此事。如此,岂不是让他监守自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胡闹!”刘彻高声斥责道。他随即又强压怒意,只是冷冷地说:“淮南王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我们只需步步为营,就稳操胜券了。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我们此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冒险!你懂吗?”
霍去病仍低着头,身子却晃了几下,让他只能以手撑地。
“而你呢?你这是把长安城作为你的赌注!你这种冒险之举更是把大将军置于险境!”
面前的少年呼吸急促,身子剧烈地起伏,苍白的脸颊上也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刘彻方才气极,忍不住爆发了一下。见霍去病身形有些不稳,来看这些天确实劳累了,可能也伤得不轻。于是他又换上长辈的面孔,语重心长地说:“听说你总想把防务一把抓,像是要把北军的饭碗都抢过来似的。现在出了这么险的事,你说应当如何处置?”
“都由臣来负责。”少年倔强的说。
刘彻摇头,声音也愈发沉重:“朕在晚辈中最看重你,给了你最多的机会。如今对你的议论已经很多,谁想要保你也难。”见少年努力维持的强硬面孔上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委屈,天子又略微缓和地说:“你累了,就回家去修养吧,顺便好好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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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稽首领旨离去。他站立起来的动作就有些艰难。快退到殿门时,一个踉跄,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已经顾不上礼节,伸手想去抓住什么东西。可是大殿里空荡荡。那些宿卫殿中的执戟郎中们也都职责明确,训练有素,不会轻易分心去照应除了天子之外的人。
好在李敢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托住他,让他不至于摔个鼻青脸肿。随后李敢小心地问:“霍校尉,你能自己走吗?”刘彻不由靠着几案倾身前探,见霍去病努力想直起身来,却始终无法稳住身形。
李敢无奈摇摇头。
可是既然天子已经下令了要霍去病离开,李敢最终还是决定搀住他的腰,将他拖出殿门外去。
“别拖了——”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快步来到殿门前,从满脸惊诧的李敢手里接过人,才发现少年满头都是虚汗,摸上去,烫得可怕。
刘彻揽起他的右肩想把他扶起来,可是怀中的人却痛呼一声,身体也是一震。不安中,刘彻扯开了他的外衣,映入眼中的,果然是大块晃眼的鲜红。他的右肩只是经过了草草的包扎,白色的中衣早已经被鲜血浸湿,而殷红的鲜血还正在从狰狞的裂口中涌出。
刘彻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收紧,随即俯到他耳边说:“去病,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
等着太医赶来的时间仿佛有一昼夜那么长。而霍去病听了这话,却好像忽然放松了一般,软绵绵地瘫下来,那不断溢出的温热鲜血正在一点点带走他的活力和生机。太医匆忙赶来救治时,刘彻才发现他的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一截衣袖,似乎是抓着他最后的依凭。宫人们便粗暴地把他的手掰开,刘彻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愠怒。他随即又长叹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这孩子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看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出殿外,刘彻默默对自己说,“接下来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
他要召见张汤,过问审讯的结果。
然后,则是安排不久后在雍地的郊祀。淮南王固然是不堪一击,然而天下人心何在,总是难以琢磨。身为天子,有时雄心万丈,有时却又不免如履薄冰,二者就如月相盈亏般如影随形。重臣的背叛,不可避免地又把他拉入了暗月的阴影里。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也许,那些祭坛上的神灵,能给他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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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庐室内充斥着一股草药味。
少年毫无生气地躺在塌上,双唇已经完全没了血色,上面都是小小的裂口。灰白的脸颊上却泛着层幽幽的薄红,饱满的两颊也已经有些削了下去。刘彻伸手触到他的额头,仍是滚烫。长长的睫毛扫在他掌缘,是一种熟悉的颤动的触感。
那漫长的一夜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廷尉署的行动还是如之前一样出奇地高效,不仅连夜完成了审讯,还顺藤摸瓜地揪出了为淮南王做事的一众人员。他们有的供职于北军,负责监视、游说张次公,有的则扮作商人传递消息、收买公卿,还有一群隐藏在长安的死士。写在竹片上的名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刘彻翻阅着竹片,不动声色,却沉吟良久。不管怎么说,这一局,汉廷已是大获全胜。
听罢廷尉的汇报,天子终于有了心情,驾临这间霍去病在宫中值宿时的居所。
宫人们正要上前唤醒昏睡中的少年,天子眼一斜,制止了他们。其实他往日也常常这样,注视着熟睡中的少年。轻轻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感受他身体的起伏,聆听他梦中的蹙眉呢喃。刘彻当然也爱欣赏他清醒时恣意矫健的身姿,和毫不扭捏的做派。但是,当对上那双凌厉的黑眸,刘彻却常常能敏锐地发现那静水下深藏的微澜。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事实上,在他的身边,永远环绕着这样的人。
“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身为君王,当然需要这些人为自己冲锋陷阵。但是,在枕边人尚嫌稚嫩的眼神里也看到这种东西,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每当发现霍去病小心翼翼地隐藏这种阴鸷和野心的时候,刘彻内心一边哂笑,一边提醒自己控制即将弥漫的心绪。虽说,帝王每次只需要稍稍一挥那翻云覆雨的手,就能让这少年的小小心思得到满足。可是,刘彻总是觉得,他要的似乎远不止于此。还是需要在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早早收束他的羽毛。
“陛下,”一边的卫子夫一脸忧心,却是打断了刘彻的思绪,“二姐说,想把去病接回家,可以好好照顾他。”
“让她别担心了。当然是宫里有太医照看着好。”刘彻想了想,又问道:“他醒来过吗?”
“今早就醒来过,喝了点水,再吃了两口菜羹。”
听卫子夫这么说,刘彻顿时放心了不少。年轻就是这点好,这么大的伤,熬一熬,就能挺过去。“子夫,你辛苦了。”他说,“我知道这些天来他的确很辛苦,就让他在宫里好好休养吧。”
卫子夫似也是如释重负:“陛下体察去病的一片忠心,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想要早日回去侍奉陛下。”
天子露出难得的笑容,先前的怒气也渐渐消散了。他随手拉了拉少年身侧的被角,脑中浮现出他不久后就会恢复成的生活活虎的模样。
“那么七日后的郊祀——”刘彻自言自语道。
“陛下,”卫子夫为难地说,“去病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刘彻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有些遗憾。他记得,霍去病应该也是很想与神灵对话吧?
次日朝议论一结束,天子便又问起霍去病的情况。
“陛下,”派去照看霍去病的侍者回报道,“霍侍中今日烧退了,精神也好些了。”
刘彻顿觉精神一振。果然还是年轻,恢复得快。是不是要把这孩子抬着去雍地呢?看看他自己怎么说吧。也许他会吵着想去,皇后拦都拦不住呢。于是天子笑道:“走吧,去看看他。”
“陛下,霍侍中已经被接回家了。”
“什么!”刘彻双目一横,“谁同意了?是皇后让他回去的吗?”
“……霍侍中醒来后,坚决说是…...是陛下让他回家去反省……皇后怕他的创口又要崩裂,就让人把他接回去了。”
“是么?看来这高烧还没有把他烧晕,”天子摇着头、冷笑着说,“主意还是大的很。皇后呢,也真是心软。”
侍者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皇后说一定会好好教导他……”
“不用讲了!”天子一扬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也好,就让他回家歇着吧。”
刘彻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准备召见太常。神灵在上,为什么还要在意一个无关轻重的人呢?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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