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当今天子对祭祀是无比认真的。每隔三年,天子就会亲自驾临雍地郊祀五位天帝。太常早已为雍郊的祭祀准备好了祭品。每位天帝需要四匹小马,必须是赤色的,还需要有配套的车舆。此外,还有小黄牛、小羊羔各四头,加上大量精美的锦帛、玉佩等。这些物品天子都会亲自过问,绝不容许出半点差错。

为了今日的祭祀,刘彻在十月上旬就开始了严格的斋戒,还从长乐宫带来了汉祚之神器——斩蛇宝剑。祭祀的日子总是漫长的一天。按照前朝的遗俗,雍地的郊祀需要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那时,熊熊升腾的烈焰就会带着天子献上的祭品,朝无尽的黑夜飘去。

刘彻本想在早晨养足精神。谁知天还未亮,他却一早就醒了,摸到一头的汗珠。他隐约记得,昨夜梦见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越是努力去回想,脑中却越发混沌不堪。端坐于明堂之中,只会令人愈发烦闷。刘彻终于决定:“朕要出去走走,嗯,就去雍郊的林子。”

天还未大亮,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薄雾给万物蒙上了一层静穆的灰。天子轻装出行,只带了为数不多的郎官随从和期门卫士。骏马驰过,在松软的新雪上留下一串杂沓的印记。林子里草木和泥土的清新冷冽充溢他的鼻腔。他们在一条湍急的溪流前驻足。刘彻在飞奔中已经清空了脑中的纷繁。梦中的场景猛然间清晰而强烈地涌到眼前。

那是天神在与我对话吗?他心想。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要往密林深处行进。

“陛下,”期门仆射徐自为来报,“东边草地上发现鹿群了。”

刘彻摇摇头,仍注视着前方的密林,若有所思。

徐自为迟疑道:“陛下,臣还未派人到前方搜查过,要不要——”

“不必了,我们直接进去吧。”刘彻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斩蛇剑。这柄宝剑躺在装饰精美的剑鞘中,终日与美玉、琉璃为伴。只是自长乐宫建成之后,它就被安放在那里,已经多年未曾饮血。就算前方有什么未知的风险,也可以让这柄高皇帝神灵加持的宝剑重新出鞘、光耀世间。刘彻打定了主意,一夹马肚,便向密林深处飞驰而去。这里,会有他苦苦追寻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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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一人身着帝王服冕,独坐于棋盘前的阴影里。

那个人是我吗?刘彻疑惑地走上前,才发现此人鬓毛已露出斑斑灰白。“父亲!”刘彻惊喜地叫道,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又成了那个父亲最喜爱的孩子。他当然不会忘记,父亲当年闲暇时最爱的就是六博之戏了。

父亲抬起头,脸上还是如记忆中的沉毅与阴郁,却并没有他预期中的欣喜。

“父亲?”刘彻不解地问,“关东诸侯已经接受了推恩令。淮南王也是独木难支。当年的心腹大患就快要解决了。”

父亲摇摇头,仍低头注视着那棋盘:“天子不能只看到眼前这一步。”

我当然知道!刘彻暗道。

“心腹大患,可不是只有这一个。”父亲说道,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北方的边患难以消除,而海内,则是不断做大的豪强地主和巨商,他们——”

“他们在自己的地盘肆意妄为,好似法外之地。就算把他们迁来茂陵,他们也少不了要兴风作浪。”刘彻忍不住打断了父亲的话。他年少即位,至今已十八年,甚至超过了父亲在位的时间。他不接受父亲认为自己无知无觉。“虽然身在长安,但我全都知道,一清二楚!我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父亲是喜欢下棋,可是这天下却不比下棋。”父亲拈起一枚棋子,落入盘中,“对弈中,你只要吃掉对方所有的棋子,就是最终的胜者。可天子面对的局,却不是这样。”父亲所执黑子打落一枚白子。然而,立即又有一枚白子凭空幻化出现,慢慢地填补了一旁的空隙。

刘彻大惊失色。他拼命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却看不出棋盘对面那个虚空中的对手是谁。

父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已经习以为常:“阿彻,你看,这场棋局根本不会结束,直到你精疲力竭,无处旋身。”

“不,就是因为这天下不是棋局,所以我还有机会!”刘彻已经稳住了心神,捏紧了拳头。“对方走一步的时间,我可以走五步、走十步。我就是要这么快,让他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刘彻说着,抓起一把棋子就甩上棋盘。

“哈哈哈,阿彻,你还是这样,从来都不肯服输。”父亲看他这么胡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刘彻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他果然还是父亲最爱的孩子。

父亲又继续说道:“关东诸侯,毕竟还是刘氏宗亲,这是当年高皇帝亲手布的局。他们倒下了,那这些位置又会由谁来填满呢?”

“我不可能给他们机会!”刘彻干脆地说。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刘彻知道,父亲一直从心底里欣赏他这股永不妥协的磅礴气势,这也是他们父子心意相通的地方。

“阿彻,阿彻——”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父亲在唤他,还是来自天上诸神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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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身后卫士的呼喊把刘彻从幻境中拉回。只听徐自为焦急地喊道:“陛下,小心!”

猝不及防间,一道巨大的白影从右侧的密林深处闪出,如一股旋风般径直向天子的坐骑冲来。刘彻几乎是本能地勒紧缰绳,用尽全身力道把马头转向左侧。骏马惊恐地嘶鸣,险些把刘彻从背上甩出,这才堪堪避过了那道白影。

“陛下!”郎官们迅速地围上来,在天子四周形成紧密的屏障。然而再去看那道白影时,却无迹可寻了。只留下雪地上一串断断续续的蹄印。被它掀起的雪花拍打到脸上时,刘彻才确认这个东西真实存在,而不是来自方才心中的幻影。再看看四周的郎官护卫们,也都是一脸的震惊和疑惑。

“追!”刘彻毫不犹豫地下令道。

未央宫的良驹全速疾奔。天子的墨色大氅在风中翻腾犹如波浪。然而那团白影实在太快了,迅如闪电。刘彻好几次已经在视线中锁定了它,一眨眼的功夫,它却又消失了,仿佛与这白雪融为一体。

优秀的猎人往往需要在密林中潜行,悄悄接近猎物。像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追捕,实非良策。然而刘彻实在不甘心放弃。他知道,如果今天追丢了那团白影,那它就会永远消失不见。

刘彻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刺激他血脉上涌。“阿彻,阿彻……”纷杂错杂的呼唤声又出现在耳畔。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轻松戏谑,有的悲怆凝重,甚至还有一些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醇厚低回,好像是自胸腔发出的回响。

“阿彻,要成就不世之功业,也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那些声音说。

啊!不世之功业!刘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就是我想要的。

“准备好你的祭品了么?”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是现在!

面前一片平坦的草地中,赫然出现了那团白影。训练有素的期门郎无需旗鼓号令,已经自两翼散开,由两侧包围上去。猎物可以逃脱的路线已经越来越少了。

“嗖——”天子手中的强弩发射。可那白影仍毫不减速地向前疾冲。刘彻感到自己执弩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他以为自己没有射中。却见那白影晃了一下,终于跌倒在地。

“啊,这是什么!”刘彻策马接近猎物时,听到一个期门郎轻声说。

这确实是他见过最奇异的猎物了。它体型庞大,比天子马厩中最雄壮的骏马还要高一个头。四肢修长有力。它通体纯白,不带一丝杂色,令它在雪中善于隐蔽。然而此刻它的后颈却插着天子的箭簇,殷红的鲜血从微微颤抖的伤口不断渗出。

它究竟是马,还是鹿?不过,至少它的血还是红色的。

刘彻默默地绕到它的身前,却见它额顶生着一只犄角,色泽如璞玉。他不由深吸了一口冷气。

是麒麟!

刘彻浅笑着点点头。

是的,就是它,上天把它赐予我,这也是我献上的祭品。刘彻心想。诸神已经听到我的决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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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作少府呈上了最新出炉的一批金块。这些金子被别出心裁地制成了蹄子的形状,有恰到好处的弧度,光滑平整。一侧又被烙上了精巧细致的花纹,看得出是经由能工巧匠颇费了一番功夫。

饶是见多识广,葭菱也被这些好玩的小金块吸引力,从饰着锦帛的漆匣中取出一块来把玩。这“麟趾金”在她那柔荑玉手中熠熠生辉。

刘彻满意地说:“这一批,做得还不错吧。把麒麟带来的祥瑞福祉赐予诸侯王,阿姐,你看如何?”

阳信长公主刘葭菱有着同刘彻一样浓烈而大气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型,以及那种永远充满自信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长安美丽娇艳的女子成百上千,可是谁都不会有长公主这般华贵雍容的皇家气度了。

葭菱笑道:“听说如今诸侯已经纷纷上书声讨淮南王的谋逆罪行。可见他们都是汉室忠良。这都是因为陛下盛德之隆,因而有麒麟降世。”

刘彻也同姐姐一起大笑。他们都知道诸侯王不是那么回事。胶东王刘寄、江都王刘建,均在暗中准备兵甲,意欲在淮南王起事时一同发动。胶西王刘端毒杀汉庭派去的国相和多位二千石官员,还曾微服离开国境,密会淮南王。然而正如父亲在幻境中所言,这高皇帝在百年前布下的局,怎么可能轻易打破呢?就给他们一个安心吧。

葭菱又认真地说:“而且单于北遁,淮南授首。天下大治,关东也就可以安宁了。”

“天下大治?阿姐,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刘彻不假思索地反问。姐姐这是在劝他现在就收手吗?姐姐当然是为了他好。母亲若在,也许也会这么劝他的。他用十八年,北击匈奴,内惩奸佞。如今开始垂拱而治,就不至于会把天下搅得不得安宁,甚至还能享几十年盛世。但是,天子不能只看到眼前这一步。一旦等豪强们渐渐把手伸到天下所有的土地上,就彻底没有翻转的机会了。

妥协,是他绝不可能接受的。

“陛下想必是有自己的定夺。”瞧出了天子微微的异色,葭菱还是平静地说,“臣妾只是妇人愚见罢了。”

刘彻原本想对姐姐述说出现在梦中的父亲,这是他一直无人倾诉的心事。然而他明白,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他对姐姐说起了一桩异闻:“淮南王有一个女儿叫刘陵,阿姐见过吗?”

“嗯,印象中是一个话很多的女人,见到谁都能聊上几句。”葭菱一脸不屑。

“张次公竟然是她的情人,就是因为她才被淮南王拉下了水。”刘彻愤愤地说。

“哦,美人计啊?”葭菱讪笑道,“我还以为只有传说的故事里才会用到哩。”

“是啊,难道我给他的赏赐还不够他揽遍天下的美人吗?更何况这个女人的情人还远不止他一个。”刘彻很难想象,位高权重者竟然会被自己的感情左右。

“也许只是他脑子太活络了。”葭菱以手托腮,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早年想要结交诸侯王,如今发现迟早要被揭发,前途无望,也就只能拼死一搏。”

“嗯,很有可能。”刘彻表示赞同。

葭菱又继续说:“张廷尉呢,未免也把这些人逼得太紧。”

刘彻笑着不置可否。张汤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人之一。此事也没有必要与姐姐过多争论。

“哦对了,”姐姐又想起了一件事,“去病的伤可能快好了,陛下要不要召见他呢?”

刘彻打趣地问道:“阿姐,你还没有下嫁,就已经和他们是一家人了?这么熟悉了吗?”

阳信长公主和大将军卫青的婚约早先已经由天子亲自定下来了,只是因为最近的意外,而推迟了婚期。葭菱大大方方地说:“是因为阿襄。他们最要好嘛。阿襄说去病要和他们去霸上的别院打猎。”

曹襄?刘彻有点吃惊。在他眼中,阳信长公主的独子、平阳侯曹襄也是一个骄纵任性的小孩。他一直以为曹襄和霍去病是见面就会打起来的关系。等他回过神来,又发现事情不对:“去病的伤怎么可能好呢?绝对不可能!”

“也许是他体质好,恢复得比较快?”长公主疑惑道。

“不可能的!”刘彻回想起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少年苍白如石灰的脸色,就可以如此断定,“他们在搞什么?这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跟曹襄说,不可以带去病出去。”

“那大概不是阿襄能做的了主的。”葭菱看着刘彻,饶有趣味地笑道,“人家现在是‘冠军侯’了嘛。多还半是他的主意呢。”

“之前确实是把他抬得太高、对他太纵容了。”刘彻陷入回忆中,痛心疾首地说,“所以他才越发骄纵,以为自己能上天。”

其实这也不全是因为天子的娇宠。霍去病本来就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毛病。大约是因为他母亲对他疏于管教,而他的继父又是一个老好人,根本管不住他。在长安,这样任性骄纵的贵戚子弟为数不少,但刘彻能接触到的却不多。毕竟,永远只有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孩子会被送到天子身边。霍去病这种性格的人,能得到天子的青睐,已经非常幸运了。

当然,他也算个可造之材。而刘彻本人也颇有气度,因此也没有完全放弃他。不过,刘彻已然决定,不可以再对他有半点纵容。今后,霍去病要遭受的必须全部都是打击才行。

“最近就不召见他了。就让卫青给他找点事做。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差事不都是卫青和公孙贺帮他找的吗?”

葭菱点点头,掩嘴而笑。

姐弟俩又随口说了些家事,长公主便告退离去。

刘彻叹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在姐姐的心中是怎样的形象。他也不知道天神在姐姐心中有怎样的分量。如今,他独自一遍一遍回味捕获麒麟的那一天,这让他更加坚定了决心。

昔齐桓公欲行封禅事,被管仲劝阻,言之功业未足。

秦始皇一统**,亲上泰山封禅,却只得到风雨大作。

古之霸主,尚且如此。所以,现在还不够。如果不是立下一番千秋功业,怎么有资格,再得到与天神对话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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