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刘安自尽身亡的消息传来时,长安正下了一场大雪。虽然天子早已从密探处得知,御史大夫李蔡和廷尉张汤还是专程向天子正式呈报了这个消息,年迈的的丞相公孙弘也拖着病体来了。
刘安生前喜爱神仙之道。于是便有好事者相传,淮南王其实并没有死,他只是脱离俗世成仙了,连同他的谋士、甚至鸡犬也一同得道升天。对此,刘彻嗤之以鼻。不过,他当然不忘派人开棺验明正身,彻底证明这个老家伙已经化为了一滩腐肉,而并没有得到神仙的眷顾。
淮南王的软弱无能,对于大汉来说,却是一大好事。一场可能祸连千百万人的劫难消弭于无形。上万个涉案人员,上至公侯贵戚,天子近臣,下至普通军吏、商贩,都随着淮南王的神仙大梦一般,仿佛是一夜之间,被这场大雪埋葬。
诸侯之患暂时解除,天子的各项大业又要摆上议事日程。刘彻对他的三位重臣说:“朕听说河南有田畜业者名卜式,家有羊数千只。他愿意捐出一半家产,支持伐胡大业。而且他还说,如果富人都捐出家产,则匈奴可灭也。朕深为感动,欲召他进京,做郎官。诸卿以为如何?”
丞相公孙弘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
“唔?”刘彻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的长篇大论。
“陛下,此人捐出一半家产,只为灭匈奴,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不宜用他来作为士民的榜样。希望陛下不要选用他。”
“哦?你说说看,那正常人怎么就不想灭匈奴呢?”刘彻倒并不恼怒,他今日也无心与公孙弘争辩。了解公孙弘的想法,也就是了解了天下士民的想法,这才是最要紧的。
“陛下,匈奴已经北退。如今继续出击,即使击败了他们,也只能得到塞外贫瘠的土地,无法耕种、无法占领。既然天下士民无法得到新的土地,新的财富,又为什么想要灭匈奴呢?何况,”老丞相用颤巍巍的右手轻轻抚了一下胸口,才继续说道,“匈奴人后撤,未来的战场离长城更加遥远,这不是之前长城附近的战役可以比拟的。今后的战役会更加,咳咳,困难。”
“唉,丞相,你真应该好好休养一下啊。”刘彻真心地关切道。公孙弘永远可以让他看到万事的另一面,虽然年迈,但不可或缺。
此时御史大夫李蔡躬身进言道:“臣倒是以为,可以让诸侯国捐献军费。陛下连年出兵,保境安民。诸侯国享受到了这些惠利,却无需出一兵一卒,也从无需负担巨大的军费开支。陛下以身作则,从自己的府库中支取有功将士的赏金。如今让诸侯国交出自己的赋税以资军用,于情于理,难道不也是应当的吗?”
“卿所言极是。”天子满意地说。李蔡是飞将军李广的堂弟,如今刚到知天命之年,有着敦实的武人身材。虽然在战场上的威名不如其兄,来到了朝堂之上,他的手段却比李广更胜一筹。因此,刘彻有意把从诸侯国筹款一事交由李蔡办理。
思索间,天子又转向了一边的廷尉张汤。张汤在这三个人中最年轻,几乎只和刘彻差不多年纪,如今却快要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他观察着天子的目光,立即会意道:“征伐匈奴一事,本是由陛下亲自谋划、大将军领衔。但臣自有一愚见,愿进呈陛下。”
刘彻鼓励地点点头。张汤翻动他那苍白的薄唇,用他一贯缜密而犀利的口吻说道:“征伐匈奴不能半途而废,给单于喘息之机。而且必须雷霆出击,让百蛮震慑,那么陛下的声威将会达到极点!”
刘彻露出赞许的微笑。
“届时,陛下以盐铁专营、平准均输来调配军用物资,那些士大夫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陛下令诸侯王都献出一年的税赋支持北征大业,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陛下令天下富商捐出一半家产,用来奖赏那些维护北疆安宁的将士们,天下人又能说什么呢?如此伟大的事业,难道不应该得到天下所有人的支持吗?
张汤完全读懂了天子的想法。
如果说天子心中有一座量具,那么刘彻此时一定是默默地为张汤增加了砝码。是的,这些本都是环环相扣的。归根结底是要打赢。如果不能获得空前的胜利,那么,之后的一切计划都只会是空想。
下一次,必须是胜利,不能再有失利。误用赵信这样的失误,绝不能再犯了。刘彻再一次、咬牙切齿地告诫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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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等人告退后,刘彻独自伏坐案前,啜一口桂浆,继续翻看今日御史呈上的奏章。看到侍中桑弘羊等人联名上书的关于盐铁专营的新政初稿,刘彻不由自主以手击案,暗自赞赏。他一直觉得自己颇有识人之明。公孙弘出身小吏、李蔡起于行伍,以及近日大展拳脚的张汤、精于计算的桑弘羊,当然,还有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卫青,全部都由他亲自发掘。这些天下顶尖的人才,将辅佐他把事业推向顶峰。
嗯,是把他“人间的”事业推向顶峰。
然后呢?他心想,这一切结束之后,会有什么呢?
一瞬间,幻境中的那些不属于凡间的声音全部涌回耳边。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语言,熙熙攘攘,嘈杂不堪。
刘彻不得已,只能站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踱步。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无法彻底清除这些无意义的思绪。他无奈,只得又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倒是非常熟悉的,虽尚显稚嫩,却一笔一画端端正正。这是侍中霍去病的上书。他请求天子带长水胡骑参加正月在甘泉宫的狩猎。刘彻没有记错的话,因为没有收到批复,这已经是是霍去病第三次上书了,内容都差不多,言辞确是更加委婉、注意修饰了。
“哼。”刘彻欣赏着这反复修改出来的工整辞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没有人去管管他呢?”
天子早先已明确诏令卫青,接下去要对霍去病严加管教,所有言行必须符合规范,不能再自作主张。但显然,霍去病并没有被管住,还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乱搞。
甘泉宫的狩猎其实是春季最重要的军事演练。自刘彻即位后,一直挑选最精锐的骑兵参加。今年,受到神灵的感召,刘彻决定在狩猎前,先进行盛大的祭祀,因此更不可有任何疏漏。参加今年春狩的,都是新近招募入北军的陇西、北地良家子。至于长水胡骑么,而因为士民们对匈奴人驻防长安颇有微词,霍去病受伤后,胡人们也早就被安排回到了原来的驻地。其实,在经历了赵信的背叛后,刘彻原本也不会考虑带他们去甘泉宫。
刘彻扶额细想,他们卫家的长辈们都在干什么呢?卫青在刺杀事件后就一直在安排对关东的防务,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主持北部边郡的人事升降。他和阳信长公主新婚燕尔,却没有一天能休息,也确实不能怪他呢。公孙贺也在忙于关中马苑的建设。至于卫少儿和陈掌么,刘彻已经不对他俩抱有任何指望。如果他们的管教有用的话,这孩子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卫子夫倒是不时向天子说起霍去病的近况。据说,霍去病身体稍稍恢复,就一直迫切地想回到天子身边。“去病一直很想念陛下的,”卫子夫说,“他也很想念能在陛下身边学习的时光。”
“哦。”刘彻心想,他看来确实是很想回来。但他到底是想念什么东西,那可就不一定了。
眼见天子不痛不痒的回应,卫子夫微微皱了皱她的两道柳眉,美目低垂,柔声道:“去病这孩子,就是非常有主见。臣妾有时也觉得他让人头疼。但是他确实是一心想着要为陛下尽忠效力的。”
天子开始凝神倾听。卫子夫又继续道:“正月在甘泉宫的祭祀,臣妾想,能否让他一起去。”
子夫虽然一向温柔内敛,但是她的性情其实也是颇为执拗的。刘彻只是笑笑,安抚他的皇后,却不置可否。其实子夫对孩子们都教导有方,让刘彻很放心。可她身在宫中,对于自己的外甥,也是鞭长莫及。
好吧,刘彻心想,看来还是先由我亲自来管教他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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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受诏前来朝见天子时,刘彻总觉得他和先前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他的身形明显单薄了些,步伐也有些虚浮。原先的朝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倒像他小小年纪在偷穿长辈衣服一般。
刘彻心中叹了口气。天子最爱的是那些矫健而有活力的男孩子,或是女孩子,对于弱柳扶风的类型提不起兴趣。看来他确实受了不少罪,刘彻心想,也许再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吧。
少年行至近前行礼,然后抬起头来。他的脸颊不如先前饱满,显得下巴尖尖的。然而在这难掩憔悴的脸上,刘彻却一眼就找到了熟悉的东西——那一双乌若黑玉的眼中满是自己的主意,面对天子时却又有毫不掩饰的率真。那一瞬间,天子倒像是迷失在过往的回忆中了,他知道少年此时应该也在探究着自己的心事。
刘彻把自己从思绪中拉回,他今日心情还算不错,便与霍去病闲聊了两句,问了他家里的近况。果然,卫少儿和陈掌对这孩子的各种“奇思妙想”从不过问。刘彻无奈摇摇头,便在心中暗暗发力。
“你想带胡骑去甘泉宫?”天子仿佛随口问道。
“他们新近练习了一套阵法,恳请陛下过目。”霍去病还是如往常一样认真地说,眼睛里却偷偷露着得意。
见他这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刘彻的脸立即沉了下来:“甘泉宫春狩也是祭祀,只有最精锐的天子近卫才能参加。你不会不知道吧?”
“臣以为长水胡骑就是最精锐的天子近卫之一。”
刘彻忍不住要哑然失笑。霍去病说得好像没错,长水胡骑在嫖姚校尉手下,表现的确最为抢眼,是去年一役之后,获得赏赐最多的军队了。在北军主将叛变时,又执行过戍卫长安的重要任务。这么看来,他说的确实没错啊。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朕北伐匈奴,其根基在哪里?”刘彻见霍去病抬起头,却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难道是靠一支胡人组成的军队吗?庞大的军费,是来自天下百姓的税赋。物资的转运,靠的是数十万的徭役民夫。而军队的基石,永远是有志报国的良家子。现在,如果把这一切,都用来支持一支胡骑去建功,最大的奖赏都给了胡人,甘泉宫春狩的殊荣,也给了胡人。天下万民之心,又作何感想?”
天子的语气越来越重,仿佛就把这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掷到少年身上。少年的苍白的脸上由疑惑转为失落,最后默然垂下了头。
这就结束了吗?刘彻心想。他认为霍去病一定还会找出什么自己的道理,来与自己争辩一番。
良久,少年才徐徐说道:“陛下,听说您遇到神仙了?”
他的声音不大,刘彻却是一怔。刹那间,刘彻感到,仿佛哪些幻境中的纷繁复杂声音又回来了,随着少年的问话,敲打在耳膜上,在大殿中长久地回响。
“只是猎到了一只异兽,谈不上是遇到了神仙。”
虽然说得漫不经心,但刘彻还是觉得霍去病好像看出了自己的震惊。只见他一双黑眸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一边说:“臣听闻,这只异兽是上天给的征兆——将有归顺者远道而来,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
“嗯,这只是一种解读。”天子说。
天降麒麟后,五经博士、太史令、诸郎中,当然还有众多的方士、巫师等,纷纷进行诠释。然而刘彻对他们的说法却都半信半疑。他知道,虽然上天一定是给了什么启示,但凡人却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解读。
“臣以为这是陛下要征用更多胡人的征兆。”
果然,刘彻心想,凡人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解读。于是他严厉地说:“去病,解读天象是你能办到的吗?先把你自己的事搞明白!”
“陛下!”霍去病蹙着眉,委屈得连声音都变了腔调,“神仙给出的启示至关重要,臣只是想快点搞明白,不可怠慢了神仙的要求。”
他的双眸中流淌着晶莹的亮泽,天真又急切,让人可以感同身受。刘彻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陛下,臣想去甘泉宫的祭祀。”少年的声音近乎恳求。
“可以,”天子点头道,“就你自己去,不可以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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