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天际透亮时,那支归来的骑兵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天子于未央宫高台负手而待。
与前些年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凯旋大军相比,这支队伍实在太小了。骠骑将军选出千余战士参加班师的仪式。他们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尽数穿过了长安的城门。不明就里的百姓,也许还不知道这支队伍究竟能立下什么大功。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刘彻心想。这次的胜利必须立即昭告天下。
战士们身骑马苑中最精壮的高头大马。马匹均是毛光亮泽,又饰以金络玉珂,以示天子的殊宠。这当然不是随他们出征那些战马。经历了四千余里不间断的奔袭,即使最强健的千里马也熬不住。活着回来的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无法塑造威武雄壮的铁骑形象。
只是马匹可以换,人却换不了。天子细细观察这支立功受赏的队伍。霍去病说,选出的人都伤势不重,状态尚佳,天子却发现他们少了预想中的振奋之色。虽然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甲胄兵器,掩盖了斑斑血腥和刀劈斧削的痕迹,整个队伍却仍是有掩不住的疲惫,似乎走完这段路用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围观的人群似乎也沾染了这颓然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默。
刘彻对此很不满意。一万精骑纵横敌境数千里,多么令人激动。这将是今后一系列战事的开端,可不能给人留下这种不温不火的印象。
“你们的精神气呢?”他严厉地说。
刘彻没想到自己见到霍去病后,第一句话竟然是说这个。毕竟,他对少年的归来期待已久。
他们进入河西后最后一次发来战报,是在渡河后三日。那时,他们人员齐整,粮草充足,还遇到了难得的晴日。斥候已经探测到了前方的敌情,战斗准备一切就绪。这份奏报在三日后达到了陇西。此后快马加鞭,又用了四日,方才抵达长安天子手中。
这是七日前的消息,刘彻看着帛书上熟悉的字迹,心中盘算道。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么看来,他们已经与休屠王交战了?
之后就不再有消息传来了。他们已经深入敌后,就像一群飞鸟在风雪天进入了厚厚的云层,无迹可寻了。从陇西派出的斥候无法深入太远,一无所获。刘彻只能一边回顾作战计划,一边揣测他们深入到了哪里。他也虔诚地向神灵祈求消息。向五帝、向太一,还有草原上的径路神、祁连山神,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神灵祈祷,却毫无回音。
一个月后,战报终于如约而来。他们经历了一场恶战,却仍是最终的胜利者,俘虏的贵人、缴获的珍宝数不胜数。刘彻大喜过望,令骠骑将军立刻率军班师。他反复品读着那熟悉字迹写成的军报,恨不能化作飞鸟,直上青天,亲眼目睹那连绵不绝的祁连神山,和山下风驰电掣的铁骑。人们一定会惊叹于这弱冠少年的天赋与胆识,传颂天子的慧眼识珠,用人不疑。而那些对于伐胡无功的疑虑,也会通通烟消云散了。
“明天的宴会上,要讲述这次征战的事迹,所有公卿贵戚都会都会向你敬酒,还有专为这次胜利排演的乐舞。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
庆功宴是刘彻一早就策划好的。除了业已病重的丞相公孙弘无法出席,所有人都将在宴会上表态,支持天子的征伐大业。然而,眼前这场宴会的主角,却面色惨白,失去血色的唇上有几道裂口,脸颊和眉骨也有尚未褪去的大片淤青和擦伤。刘彻默默看着他脸上的瘀伤,看来在宴会上是盖不住了。其实这倒没什么,这些伤痕可以让他的胜利更有说服力。只是如今他眼里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态,连胜利的欣喜也被掩盖。天子不禁摇头。这可不行,这会破坏宴会上慷慨激昂的气氛。
“陛下,明天很重要,臣明白。”霍去病垂下眼,只能看到他拧紧的眉头。
“嗯?”刘彻将信将疑,不由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刘彻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短短时间内,从一个才崭露头角的校尉,一跃成为了朝中重臣,这难道不就是他想要的吗?还有什么令他不如意的呢?
所谓将兵之道,无非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激发出士兵的斗志。将将也是如此。刘彻自谓深谙此道,于是他笑道:“一个宴会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呢?宴会之后才是重头戏。经此一战,胡骑营必须扩充。霍将军,你手下有哪些人可以拔擢为校尉、百夫长的,尽快把名单整理上来。”
果然,霍去病立即抬起头来说:“臣立刻去办。”
“别急。”刘彻捏住他的肩,“今天必须休整。如此,明日才能精神饱满。”
说到明日的宴会,霍去病轻轻叹一口气,嘴角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
就算是最强悍的战士也是需要放松的,而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刘彻陷入了沉思,指腹轻轻拂过他脸上的伤痕。一场大战过后,其实天子也需要放松。比如说现在,刘彻就想吻上眼前细碎的伤痕,让自己沉溺于少年青春气息中。只是,这对与天子来说是一种放松,但对于霍去病来说呢?刘彻保持了一贯的清醒,于是他浅笑着提议道:“乐府自中山国选来了数百个歌女舞姬。明天你要看上了谁,都可以赐给你。哦,要不现在就让她们过来,你多选几个。”
霍去病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天子,无动于衷。
刘彻击案大笑:“原来如此?中山国也来了很多男孩子,都非常漂亮,歌也唱得好听。”
霍去病却说:“要高大强壮的。”
少年扬起眼角,眼波流转,停留在天子肩头。“哦,是吗?”刘彻心中一动。却听见霍去病又补充道:“还要会骑射,人越多越好。”说罢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径直望着天子,好奇地期待天子的回应。
刘彻想分辨他是说笑还是认真,脑中却忽地一片空白。无名的怒火和渴望攫取了他的心神,只听见自己深深的喘气声。索性就这么遂了自己的愿,他直接抓着少年的肩膀,将他推到榻上。双臂紧紧箍着那急剧起伏的身体,让他想起自己当年与猛兽搏斗的场景。
够强壮了吗?
他轻笑着撕咬身下不安分的猎物,膝盖顶入那紧实的双股间。然后便可欣赏年轻的身体挣扎着猛地弹起,又在颤栗中无力地落下。
忽然,天子停下了动作。“好了。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霍去病闭上眼睛,仍止不住地重重喘息说:“陛下,说实话,宴会让人心乱。”
“嗯?”刘彻在他耳边说。
“乌维的人马就在不远处集结,我们却无力阻止。陛下,您不觉得失望吗?臣实在无心参加一个庆功宴。”少年神色黯然。
“有什么失望?”刘彻干脆地说,“我看过战报,你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分兵阻挠乌维。”
“臣一直在想——”
“人马都有极限。就算再用兵如神,也无法用一万人马挡住他们多路进攻。尤其是这个乌维,好像还是个人物。”刘彻盘算着,以后要对此人的动向格外注意。
霍去病紧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刘彻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说:“如今看来,有乌维这个变数在,你们当时要全身而退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要与浑邪王过多纠缠。但是你选择继续深入千里。既然这么选了,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霍去病怅然道:“可是他们都是精心挑选的最优秀的战士。臣也给了他们最高的期许……”
刘彻知道,在最后一场恶战中,就连骠骑将军的贴身护卫也几乎全部阵亡,可见战况之惨烈。可是未来还有更多的战役和死亡,将军不应该陷入惨烈回忆的泥沼中。于是天子郑重地说:“你的决定,让你取得了最大的战果。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其实战死的将士大多是匈奴人,他们究竟是不是可以称为“为国捐躯”,刘彻也不及分辨。
“可是他们是臣见过的最劲锐的骑兵,”少年的眼眶红了,“他们本有可能继续为国征战,立下更多功勋。难道不可惜吗?”
那大概是你见过的太少了,刘彻心想。但他还是努力体贴地说:“去病,只要有识人之能,什么时候也不会没有人才。只要想想当年高皇帝征战四方时,天下户口十不存一,人才照样数不胜数。更何况如今你又带回这么多匈奴降虏。所以如今我们还担心选不出优秀的骑兵吗?”
霍去病好像并不相信,一双杏眼湿漉漉地噙满了泪水,看得人心烦意乱。
天子的耐心耗尽。他愤愤地起身,道:“你先自己冷静一下。”霍去病睁大眼睛,水汽覆盖下的眼眸里仍然坚持自己的纠结。刘彻无奈地摇头,旋身离去。
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刘彻倒是逼得自己先冷静了下来,脑中闪过了百般念头。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卫子夫。子夫对这种死脑筋的小孩总是很有办法。王夫人小越新生下的小皇子就是这样,总是在天子去看他的时候哭闹不停。乳母、宫人都束手无策。而小越自己就是个孩子,完全没有了主意。刘彻当即就想走了。婴儿除了哭,什么也不会。此时来看这个孩子,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子夫却不慌不忙地说:“皇子哭得响亮,说明长大有主意、有本事。”随后皇后轻轻拍着婴儿小小的脊背,亲自给他讲故事、唱歌谣。孩子竟然很喜欢,被逗得咯咯笑。
刘彻奇道:“子夫,我从前以为照顾皇子、公主都是乳母做的,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懂。”
子夫轻松地笑道:“臣妾进宫前就懂了。而且还是非常麻烦的小孩哦。从来搞不清他在想什么。”
刘彻现在明白子夫的意思了。
子夫一定是有办法的,但是没必要找她来。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对于小孩子的小情绪,只要自己肯花一点点心思,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彻回到殿内时,此地一片静默,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细碎声响,微弱不可闻。刘彻示意宫人不必通报,自己轻轻走上前去。只见霍去病把自己埋在卧榻上柔软的锦被里,脑袋埋得最深,双手捏着被子压在脸上。他几乎一动不动,只能看到背部毫无规律的起伏。
刘彻一个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衣领一发力,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拎起来。少年惊呼一声,眼睛瞪的老大,却因为满眼的泪水看不清对方动手的方向。刘彻看着他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霍去病只得胡乱抓起床上的织物,狠狠地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搞什么?”刘彻没好气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事!”
霍去病低下头,撇着嘴不说话,只是继续擦眼睛。
刘彻在他身边坐下,缓缓地说:“不如这样,你来说说,在河西最令你担心、令你害怕的事。”
他说出“害怕”二字时,少年猛地挺直了身子,正色道:“并没有害怕。”
“好的好的,”刘彻不和他争辩,“那就说‘担心’吧。你担心什么事?”
霍去病眨眨眼,挤掉了眼眶里复又涌出的热泪。他轻启双唇,却又开始斟酌词句。刘彻并不催他,只是用衣袖轻轻擦拭他的眼角。他会说出来的,刘彻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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