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五日。

而从昨夜傍晚开始，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雪片如鹅毛般飘落。不过几个时辰，厚厚的积雪已然覆盖了回程的道路。运送辎重的车辆屡屡陷进雪中，无法前进。疲惫不堪的战士和马匹在及膝的雪地里步履维艰。

在战斗中，恐惧和痛觉会变得模糊。清扫战场时才发现，有一支羽箭射中他没有防护的小臂。另一支插在大腿上，箭簇穿过甲片的间隙。好在伤口不深，匈奴人并没有太多的强弓劲弩，还不足为虑。

他环顾四周。一夕之间，这支随他深入河西的军队，已经大不相同了。好几个屯曲已经完全损耗殆尽，就连他的贴身护卫也大多在几轮冲锋中阵亡。他身边换上了一些不太熟悉的面孔。在风雪中，需要极力辨认，才能确认他们是自己的人。

好在赵破奴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破奴，醒过来！”找到赵破奴时，他不由分说地下令道。然而他的命令在睡梦之神面前失去了任何力量。他只好命人从某个匈奴贵人的尸身上扒下一件貂裘，给昏睡中的赵破奴裹着，放在辎重车上。

结果医卒为他包扎伤口时，他自己也睡着了。梦中身上像被压了千钧巨石。他心知不妙，便又踢又叫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起身。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耽搁了这一两个时辰，他们是不是已经走出这片被暴雪统治的山峦？不行，这些无济于事的想法，他要通通把它们赶出自己的脑袋。

但严寒仍对他们穷追不舍。有的人摇摇晃晃骑着马，下一刻就忽然软绵绵地一头栽下马来。重伤和疲惫让他们根本无力抵御严寒的进攻。严寒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法力无边，冷酷无畏。

而粮草和装备已经所剩无几，最初的长水胡骑那些最忠勇的战士也消耗过半，这是他赖以控制这支军队和数千降虏的筹码。力量的天平似乎在渐渐倾斜。他成了一个失去亲信，没有支援，在风雪中一筹莫展的小孩。

还好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如果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是崩溃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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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之神的鞭笞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也是他这十多日来夜夜梦到的场景。讲到这里，眼泪又不争气地要涌出眼眶。他只能停下来深深地呼吸。天子却仿佛浑然不觉，不停催促他讲下去。

我不是软弱的，他抹了抹眼睛想，我只是在痛恨，痛恨自己的失误，为什么会走到如此境地。他对自己很失望，失误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也想问问天子，到底失误在哪里，有什么更好的方案。但是天子显然不想作认真的讨论。天子只是想哄小孩一样地哄他开心，然后就可以进行明天的表演了。

天子曾经心血来潮，想要亲自对他传授兵法。而他当时竟然回绝了这个提议。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后悔啊。兵法这东西，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自己想学什么。现在再说要学还来得及吗？只是，让一国之君每日像博士一样给自己授课讨论，想想也不太可能。这提议也就是天子一时兴起吧。

不过他还是对天子说了，睁大满是求知欲的眼睛看着天子。天子果然非常满意，大笑道：“很好，这说明你已经比之前懂了很多。”

这我同意，他想，就在一年前，我还是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是。说的那些可笑的话，真的很傻。

他鼻子一酸，又想像小时候所幻想的一样，想要扑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感受温暖和安心。但他忍住了。我是骠骑将军，我是这个春天雪山上最坚强勇毅的人，怎么会还需要虚幻的怀抱呢。

但大约是他的神情出卖了他，抑或是向前倾靠的身体。因为天子立即就摸着他的脑袋说：“那你要认真学的哟。好了，现在快点说，说你们是怎么走出雪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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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狂风开始怒吼着穿过山谷，扬起的雪花如玉龙酣战，鳞甲漫天，难以辨清前方的道路。天空黑沉沉，让人对时间都失去了判断。骠骑将军令全军在背风处休整，待风雪一停，就派出人马搜寻出山谷的道路。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希望停下。他策马走过一个个正在准备休整的屯曲，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疲惫与厌倦。他自己也已经疲惫至极，是大腿上的伤痛提醒他要保持清醒。

没有人知道风雪还要持续多久。当夜幕降临后，呼吸都会在冷气中凝结成霜，还有多少战士可以立即上马作战？而被一队队疲惫的士兵分隔开的，则是数千降虏组成的队伍。如今，他们的人数看上去多得可怕，还有不少是经营河西已久的贵人。他们现在心中，很难不会蠢蠢欲动，霍去病心想。他摇摇头，随即吩咐道：“把浑邪王子、还有那些相国、都尉、千骑长们都带到我这里来，不要让他们再和降虏们交头接耳。”

这些高贵的俘虏们一个个被押送而来，待走近时，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汉军年轻的统帅。他们大概在寻找他的破绽，任何的焦急、忧虑、紧张、崩溃，都会被捕捉到。今日的较量一点都不比战场上轻松。不过没关系，他也可以观察他们。

这是一群贵人。观察贵人，也许是他小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最大爱好之一。不知道从何时起，也许是从他开始记事起，他们当他不会说话，但他已经学会用一双懵懂的眼睛观察。那些衣着华丽，体格健壮的贵人们，走路会带来一股香气。他们大多时候是无比自负的，有时又会惴惴不安，直至孤注一掷的疯狂。想到这里，心里顿感轻松了，他轻笑着一一向他们问好。

浑邪王的儿子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大概是一个骄傲优越的孩子，却显然还没有经受过任何风浪的考验。这幅模样让霍去病想起了自己童年的玩伴。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于是霍去病好心地允许他坐到离火堆最近的地方。

浑邪王相国是一个老人，脸上的沟壑写满了精明，却一直懂得明哲保身，看上去不像会做出头鸟的人。不管是汉朝还是匈奴，贵人们大都是一样的，惜命，也舍不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这些人都不足为虑。

在这群贵人中，休屠部都尉显得尤为突出。他身材枯瘦，一双鹰眼里却透出不要命的劲头。这个人大概会找死，霍去病在心中盘算。

果然，休屠都尉等不及就开口了：“霍将军，积雪太厚，径路被覆盖，难以辨认。我愿意带队去搜寻出路。”

霍去病并未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他们以为他并未完全听懂，便找了一个懂汉话的翻译给他听：“霍将军，你也许不了解，这里的雪可能一下就有好几天，到时候积雪一人多高，那可就真的走不出去了。让我们去搜寻出路，对大家都有好处。”

见霍去病仍然一言不发，休屠都尉更加大胆地说：“霍将军，不多久，大家就会知道，是你不让我们去探路，才耽误了出山谷的时间。”语气中已经毫不掩饰地带了威胁之意。此言一出，其他的贵人们都惊恐地看着霍去病。翻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磕磕巴巴地传达了休屠都尉的意思。

霍去病颔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在全场寂静无声时，他开口了，用的是降虏们熟知的语言，只是带着左部口音：“我听说天降暴雪，是凡人惹怒了天神。要找到出山谷的路，必定要献上足够贵重的祭品。在座的各位都拥有草原上最高贵的血脉，讨论一下吧，应该把谁奉献给山神呢？”

贵人们神色大变。他们赶紧避开霍去病的目光，纷纷看向身边的人。年少的浑些王子更是满眼惊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方才还目露凶光的休屠都尉，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霍去病抽出环首刀，猛然向他砍去。

刀刃停留在面门上一寸之处。休屠都尉却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吓到，喘着粗气，跌坐到一边。

看来他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有一点令人失望。

霍去病于是轻蔑地笑道：“祁连山神只会接收勇士的魂魄——你应该表现得像个勇士。”利刃划过休屠都尉的喉咙。他大了嘴，却只能发出空气穿过喉管的嘶嘶声。滚烫的热血飞溅出来，又迅速渗入冰雪中凝结，留下斑斑猩红。

“好了，”霍去病平静地说，申请肃穆，“贵人们都请坐下，看看祁连山神是否接受这个祭品。”

面对被恐惧震慑的众人，他只是仰望神山，仿佛真的刚刚完成一场祭祀。头顶的绝壁上，巨大的冰川泛着幽蓝色的光，不知是否已经在此矗立千年，如今却只是无情地看着一群凡人在此挣扎。

祁连之神，是下定主意要把我留在这儿吗？他心中升起一股倔强。这并非不可。只是，不能是今天。绝不能！

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

不知过了几百个心跳的时间，阴沉的天空仿佛被撕出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金光，笼罩在一辆马车上。方才蠢蠢欲动的一些降虏们，此时也如同被施了法术一般，不得动弹，眼里满是敬畏。

车里有什么？霍去病令人前去打开车门，里面是从休屠部缴获的一尊铜像。他们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尊平平无奇的铜塑，此时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神秘幽异的光芒。

“径路神……”年老的浑邪王相国捂着胸口，喃喃地说。

“径路神！”河西的降虏们也纷纷念道，有的还拜伏在地，口中低吟着古老的祈祷语。

霍去病在头脑中努力搜索关于径路神的传说。记得赵破奴曾经给他讲过，冒顿从祁连山逃离月氏人的追捕时，径路神就为他指出走出雪山的路。如今道路重开，这饱饮鲜血的神灵终于满意了吗？

乌云渐渐散去，越来越温热的阳光，让他们感到自己又重回了人间。积雪消融了，它们将化作山泉，灌溉山谷中初生的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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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金人？”天子皱着眉审视着他。一时间，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就是它。”战报中并没写明这些神鬼离乱之事，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天子的责问。谁知天子却陷入了沉思，一言不发。

“陛下，”他坦白道，“臣没有做什么，也许是上天开启了回程的道路，又或许是上天要对我们加以阻挠。”

天子却不回话。霍去病都不确定天子有没有听进去。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男人，甚至亲昵、调笑的气息就在近前，可是在沉思中的他却像忽然换了一个人，变得威严而阴翳，又露出身为帝王的那一面了。也许是天神的力量让人不得不惊叹。只是一转念间，就可以决定人间的兴废，天子也是在想这些吗？霍去病端详着天子紧抿的双唇和坚毅的下巴，好奇地猜想。不过天子毕竟比凡人更加接近神，因为神只会与天子对话。

若是如此，那么他可以让我早些知道答案吗？但霍去病立即否决了自己幼稚的想法。就算知道，天子也不可能泄露天机的。

“看什么这么入神？”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过来，对他戏谑道。

他低下头不想回答。天子便哈哈大笑。

“去病，”天子忽然正色道，“今后出征，你不会因为担心上天的阻挠，就畏手畏脚不敢深入了吧？”

天子是在担忧什么吗？可是我从来都会拼尽全力，有上天的阻挠，就更要奋力一搏。于是他说：“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