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天神吗?”
“我想问——”忽兰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但她知道萨满婆婆眼睛看不见,并不能察觉自己的异样,“我想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呢?”
忽兰想问的,其实是桀龙和乌维兄弟。她三岁时第一次参加蹛林大会,就认识他们了。可是草原实在太大太大了。她不是经常能够见到左部的人。乌维在两年前已经被调到右部,可以经常来找她。而桀龙却仍然留在左部,她只能每年三次的大会上见到他了。每次,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从小,桀龙和乌维总会给她带各式各样新奇的礼物。三年前是一件轻柔却保暖的紫貂皮袄,两年前送给她能治百病的人参。去年,桀龙送给她一顶精美的头饰,上面缀满了大大的东珠。他说,只有最美的珍珠才能配得上草原最美的姑娘。忽兰今年也带来了葡萄美酒和各种奇异的香料,也要让他开开眼界。
三天前,他们刚到神山前安营扎寨,父亲就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要为她安排婚事了。父亲一直没有过问她和桀龙、乌维兄弟的交往。父亲会问她的意愿吗?
萨满婆婆取下她腰间的铜铃,清脆空灵的铃声仿佛来自天外。
“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最伟大的战士,控弦之士都要匍匐在他的马蹄下,死后英灵也永不消散……”
萨满婆婆开始了她的吟唱,而忽兰的心中却仍是千头万绪。萨满婆婆说的是谁?是桀龙还是乌维?
桀龙是大单于伊稚斜的长子,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他曾经率领精骑千里奔袭、连夜进军,突袭堂兄于单的营地,逼降赵安稽。他的弟弟乌维小心谨慎、足智多谋,联络右部众大人合围于单,让于单成了孤家寡人。他们都为伊稚斜迅速登上大位立下了赫赫战功。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伊稚斜可以以左谷蠡王的身份挑战单于庭,就是因为他有两个英武有为、能征惯战的儿子。他们两兄弟都是伟大的战士,如今也都手握重兵。
两天前,桀龙和左部的贵人们到达了会场。他带回了汉人的代郡都尉朱英的头颅,还有数千个俘虏。但是桀龙得意地对她说,这还不是此次出击汉地最重要的收获。忽兰看到他还带回了一个人,正是几年前流亡汉地的赫赫有名的射雕者——乌达提。他带来了有关汉军下一次进攻的重要情报。而乌维则认为他们应该小心行事,对乌达提所说的不可尽信。他们这两日都在单于的大帐中审查乌达提的情报。忽兰见不到他俩,只好自己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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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萨满婆婆座位后的帷幕中,突然出现了其它的响动,打破了和谐轻灵的铜铃声。
帐篷里还有其他人!忽兰扬起手中的长鞭向帷幕后面的声响处卷去。
一个人影从帷幕后面跑出来,冲出了帐篷。忽兰赶忙追出去,定睛一看,这是一个俊俏的十岁小男孩,还在朝她做着鬼脸。
“日磾!你找死吗!”
日磾边跑边大叫:“忽兰姐姐,我劝你不要再问萨满婆婆这些问题啦。她跟谁说的都一样——什么草原上的雄鹰,伟大的战士——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滚!”
日磾是她弟弟阿苏的好朋友。忽兰想到,这小子一定会去告诉阿苏,然后全会场的小男孩都会知道了。忽兰又羞又恼,继而又想:算了,我可不在乎,反正明年春季大会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幸福的嫁妇。打定了主意,忽兰便回到了父亲的大帐。
“桀龙和乌维都很好,一定要在他们两个中选一个的话,我觉得是——”
“谁说他们了?你要嫁的人是单于啊!我已经准备好了十匹汗血宝马给你做嫁妆。”
“什么?”忽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不要嫁单于!”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做单于的阏氏可以得到什么,我也不用多说。而且单于归天后,你还可以嫁给他的儿子,到时候桀龙和乌维随便你挑。你还可以在这段时间观察一下他们谁更有前途——”
父亲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忽兰感到难以置信。她激动地说:“我要去找外公!外公会给我做主的。”自从她的母亲去世后,外祖父就是最疼爱她的人,她的什么愿望都会满足。
可是父亲却说:“你还别说,这门婚事就是你外祖父安排的呢。他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和单于商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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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兰哭着跑了出来,她来到单于庭众人的营帐,果然看到自己的外祖父罗姑比神色匆匆地进入了单于的大帐。或许他也是为了那个从汉地逃回的射雕者乌达提而来吧。想到自己竟然想用自己的儿女私情,去打扰他们的军国大事,她感到有些羞愧。
忽兰正欲转身离去,却在人群中瞥见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年。虽然他的脸大部分都罩在宽大的风帽里,依稀还能看出精致的五官轮廓。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而,这就发现了问题。他穿着一件精致的皮袄,从皮毛的饱满度和光泽度看,必然是上等货色。他的举止气度也显示了他必然出身上等人家。然而,他只是随意系了一根腰带,竟然连像样的带饰都没用。
所有女孩儿都知道,看一个男人,首先要看他的腰带。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一件像样的腰带饰品,怎么可能在这种大会上抬起头来?她的父亲今天就佩戴了一对闪亮的纯金超大型浮雕带饰,显示了他不俗的实力。就连日磾那个小子今天佩戴的也是精美的鹰虎夺羊鎏金透雕带饰呢。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忽兰心头顿生疑虑。然而她只是略一思索,脑袋里又完全被自己不幸的婚事所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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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盛大的祭天仪式。
所有部众都聚在一起。贵人们都站在中央最靠近祭坛的位置。忽兰得以清晰地看到祭台中央的祭天金人,两边站着头戴鹰形金顶冠伊稚斜单于、以及大萨满。祭坛四角站的则是桀龙、乌维、左谷蠡王,还有垂头丧气的右贤王。
右贤王今年春天醉酒后败于汉朝皇帝的小情人之手,在半夜狼狈逃走,只来得及带上自己的爱妾,无数牛羊都成了汉军的战利品。他已经成了全草原最新的笑柄。虽然父亲已经严厉禁止他们取笑右贤王,但是她的弟弟阿苏还是会偷偷和日磾一起,学着大人的样子说——
“嗨,草原上有什么新鲜事?”
“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右贤王——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往往连故事都没说完,只是开了个头,就自己笑得不行。
可是父亲告诉她,单于不会处置右贤王的。单于来自左部,在右部根基不稳,如果此时废掉右贤王,右部的其他实力派就会趁机坐大,还不如让右部维持现状,这样他的儿子右谷蠡王乌维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渐渐掌控右部。每次父亲说起这些时,忽兰和弟弟都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和他们说这些大人的事,好像要把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塞进他们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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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首先向天神献祭了食物和美酒。接着,桀龙牵来了作为祭品的骏马。单于拔出精铁制成的弯刀,略一运气,便一刀将马头齐肩砍下。会场上回荡着骏马的哀鸣。骏马的灵魂将去往天国作为天神和英雄们的坐骑。
祭品奉献仪式结束后,大家肃穆而立,解下代表身份的腰带挂在颈上,摘下帽冠握于手中,等待萨满的吟唱——
高如苍穹之颠
低如瀚海之底
宽如大地之边
祁连之神啊
冒顿大单于的子孙向你祈求
让苦难远离世间
从湛蓝的高天下凡
身临巍嵬的山间
在茂盛的树上安寝
让金色的世界祭奠
大家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注视着神山,跪拜三次。接着,所有贵族大人们在萨满的带领下,策马绕着山前的神木林转圈,是为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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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们的仪式完成后,全体部众排成长长的队伍,绕林而行,祈求下一年人畜兴旺,平安吉祥。
忽兰却一个人远离了人群。昨天,从外祖父罗姑比那里得到关于自己和单于婚事的肯定回答后,她仍旧抱着一丝微弱的幻想。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改变命运呢?她策马从一条小路上了山。母亲曾经带她来过一个隐秘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得到山神的启示。
行至半路,本应是寂静的山间竟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是山神的声音吗?山谷间又传来阵阵回音。她举目四望,无法判断声音来自何方。
再往前走,更加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忽兰分辨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正是射雕者乌达提!
忽兰寻声前往,却见前面山崖边的石头上,有人正附身望着山下。从这里往下看,正可以把山下的祭坛会场尽收眼底。忽兰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个人。她骤然想起,他就是昨天那个没有使用带饰的少年。巨大的疑虑又在心中升起了。她把马系在路边的一颗树上,悄悄的走到山崖边,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说:“你是哪个部落的?我见过你吗?”
那人被突袭,猛地转过身来,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张口说话,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忽兰原想厉声追问,却慑于他目中迫人的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那个少年的一个同伴发现了他们,走马过来,彬彬有礼地说:“浑邪王忽兰居次,这位是鲜卑山嘎仙洞拓跋部大人之子。他从来没参加过我们这么隆重的集会,有点紧张,还请见谅。”
那少年赶忙向她行礼。
忽兰也向他们礼貌地微笑点头。
她努力作出若无其事样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对方有四五个人,而她只有孤身一人。她只好故作镇定地一步步退到自己的马边。
希望他们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忽兰心想。他才不是什么嘎仙洞的穴居野人!他们知道我是右部的人,还以为我对左部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是桀龙早就把左部乌桓、鲜卑、夫余、肃慎的故事都给我讲了个遍。
而且她刚才分明还看到了,那个人目露凶光,还有下意识要拔刀的动作。那么他是谁?是汉人吗?他们在和乌达提说什么?
忽兰几乎没有接触过几个汉人,她也不能肯定。此时她只是无比后悔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决定,也后悔自己竟然会莽撞地去招惹对方。她应该偷偷地跑回去,告诉桀龙,让他率军包围这座山,就能把这群鬼鬼祟祟的人一网打尽。
忽兰感到后面有人追上来,她只能竭尽全力往山下跑。离她的马只有不到二十步了,她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是脚下的地面翘了起来,打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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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活着吗?忽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看到了桀龙和乌维,还有她的未婚夫——伊稚斜单于。他们都神色凝重。父亲和外公在哪里?他们为什么没来?
“忽兰,你醒了!”乌维见她挣扎着要起来,赶紧过来扶她,“你还是躺下休息吧。”接着,乌维郑重地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乌达提和汉人奸细有往来?”
忽兰此时才看见跪在一边的射雕者乌达提,她有些迷惑地说:“真的有汉人奸细?我……我不太清楚。”
乌达提大声争辩说:“那些汉人是来杀我的!”
“他们是来杀你的?那你怎么没死呢?”
“……可能是因为忽兰居次来了,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我和他们周旋,又拼死搏杀,才得以逃脱。”
乌维却说:“这只是你的说辞罢了。也有可能是你正在和那些汉人接头,被忽兰居次发现了,他们只好假意要杀你。”
“……我真的不是汉人的奸细,忽兰居次,请为我作证啊!”
桀龙低沉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我已经派兵前去捉拿那几个奸细,到时候一审问便知。也有可能,是他们故意陷害乌达提。”
乌维厉声道:“他们已经跑了那么久,这会儿恐怕已经都已经到陇西了。哪里还抓得住?乌达提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报告?要不是我们派人上山搜寻居次,你是不是还要再拖延时间?”
“是他们把我绑在树上。我花了好久才割断绳索!”
“忽兰,此事事关重大。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乌达提和他们是不是有交易?”
一直冷眼旁观的单于终于也放话了:“忽兰,确实需要你好好想一想。”
在单于严厉的目光下,忽兰只好努力去想,但是立即感到恶心又头疼欲裂,她急的快要哭出来:“我……我真的不能确定。我没有听清楚……”
桀龙见状,便柔声道:“她头部受了重击,又受了惊吓,记不清事情是很正常的。忽兰,你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再仔细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乌达提暂时不能洗脱嫌疑,我先带回去严加看管。”
乌维立即说:“兄长,不如把乌达提交给我,也许我能问出更多的东西呢?”
“我看你是想把他屈打成招吧!”
“这是什么话?为了单于和子民的安全,难道不应该对他细细审问吗?”
“够了!”单于说,“乌达提,月支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一个人能跑出来?”
乌达提忙道:“大单于明鉴!我真是九死一生才从汉人手下逃脱的啊。而且要不是左贤王——”
单于说:“好!这些话你可以去对祁连山神说。”
“单于!”
“如果你真是一个英雄,山神会保佑你灵魂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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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兰茫然地看着乌达提被架出去。桀龙虽然一脸忧虑,但还是走过来关切地问她:“忽兰,你怎么样?还很疼吗?”
“还好。”
桀龙见她郁郁不乐的样子,便说:“今年我给你带来了一只大鸟,就是海东青。它是肃慎人上贡的万里挑一的猎鹰。等过两天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带着它去打猎。”
忽兰早就听桀龙说起过海东青扑食大天鹅的故事,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一只这样的猎鹰。然而,今天她却摇摇头。父亲对她说过的那些道理突然清晰起来,挥之不去。她感到无比疲惫。
桀龙似乎还想说什么。
忽兰却说:“算了,左贤王。再会了。”
本文主视角人物不一定是主角!
但是本文主视角人物一定是优秀的大汉公民或绿卡持有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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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忽兰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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