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要带乌达提的人头回来的吗?”
高门殿内,天子的声音如同深秋的凉风般泠冽。
“本来以为连夜出陇西,就可以在他见到单于之前将其格杀。但左贤王竟然在我们前面把他交给单于了。”
看着伏跪在地的少年,刘彻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次行动极有可能失败。
霍去病继续说道:“据说单于庭对他的消息将信将疑,如果杀了他,反而向单于证明了他的可靠。所以当时不适合动手了。”
好吧,刘彻心想,至少他办事还算利落,及时中止任务,没有暴露身份。
当日,他召霍去病入宫晚膳,本来是想看看气氛,是否要重温一下三年前的旧梦。谁知突然传来了身负机密的乌达提在代郡被左贤王劫走的消息。刘彻正欲和大将军卫青商议对策,一旁的霍去病却跳出来说,他可以在左贤王把乌达提带给单于之前将其斩杀。刘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到这个贵戚少年忠壮内发,一时头脑发热,不顾卫青无比担忧的眼神,竟然批准了如此冒险的行动。
看来,这次要吸取教训了,除了自己这样的天选之人,对一般人来说,还是不要相信奇迹会出现在他们身上。
念及此,刘彻便说:“你报国杀敌的志向是好的。但是这个计划还是过于冒险了。当日朕没有多想就让你去了,现在只能庆幸你们没有被抓。否则,他们再从你们口中问到些什么,那岂不是亏大了。”
“如果臣被抓了,当然会以死报国!”
“那么和你一起去的那些长水胡骑呢?”话音刚落,刘彻注意到霍去病脸色微变。那俊朗锐气的脸上也会出现戚然之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刘彻还是起些许了怜爱之意。忽然又想起了当年相处时他的一些可爱模样,心里便泛起阵阵涟漪。终于,刘彻打定主意,过些天还是要召霍去病再去一次上林苑。最好抽出两三天,就带他一个人去。
于是天子安抚道:“行了,你的报国情怀,朕已经体察到了。”
“陛下!”霍去病却不肯就此罢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后,他说,“长水胡骑的军士赵破奴晚于我们两天撤离。他已经证实,单于处决了乌达提。”
“哦……”刘彻心中一震,却不动声色地说,“说下去吧。”
“当时改变计划,决定趁他们全体绕山转圈的时候,把乌达提绑架出来,造成一种他潜逃的假象。”
什么?刘彻心想,这个计划可是更离谱了。
“但是,我们在和他接触的时候,被人察觉了。”
“哦?”刘彻眯起眼睛,他提醒自己,接下去听到什么都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这确实是臣的失误。所以臣又决定,放了他。这样单于反而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万一单于识破了你的反间计呢?”
“单于当然会想到这种可能。但是,能像我这样做的人不多。”天子的重压之下,少年的声音里仍有一种少见的自信,“对于单于来说,他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那么乌达提是双面间谍的可能性更大了。”
虽然仍不赞同这种冒险的做法,但是对于这种沉着机变,刘彻却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他收起严厉的表情,缓和下来说:“你的运气倒还不错。但是这次行动完全要保密,所以,对外来说,你们的行动还是失败了。”
“臣等都明白。”
“不过,朕可以秘密赏赐你。”天子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目光,“说说,你想要什么?”
“这次行动主要凭借了陛下的快速决策和全力支持,臣不求赏赐,只是有一个请求。”
“说吧。”
“赵安稽属下的士兵因为通敌案的调查,错过了都试。”霍去病抬起头,朗声道,“臣斗胆,恳请陛下在校场再为他们安排一次检阅。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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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刘彻终于抽空检阅了长水胡骑。在霍去病提出请求之后,刘彻已然预期到这支队伍的面貌必然已经大为改观。果然,他们根据金鼓前进、后退、变阵,都完成地干净利落。对于赵安稽打出的复杂的旗号,也能迅速正确地反应。更重要的是,整个队伍充满了一种斗志昂扬的气氛,完全成了一支敢深入力战的精锐之师,根本不像是刘彻以前听说的那种怠慢、散漫的样子。
刘彻满意地说:“看来这些年你和你舅舅他们确实学了不少东西。”
“陛下,这次的训练成果主要还是赵校尉和他属员的辛劳。臣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罢了。”霍去病倒是非常谦虚。
“哦?那你都做了什么?”
“臣帮赵校尉整理了士兵名册,又帮他训练旗语。不过,臣最重要的工作,应该就是每天都出现在他的军营。”
刘彻被这个说法吸引了,转过头注视少年闪亮的黑眸,只见他认真地说——
“赵校尉的经验和专业性,臣肯定比不过。但是,如果这些老兵都认为赵安稽上头没人,在军中不受重视,跟着他没有前途,那么赵安稽再有才干,也是没用的。但臣就不一样了。如果臣上了战场,大将军一定会找机会让臣立功。臣所在的队伍,也必然会获得最好的装备。当臣加入了赵安稽的军营,那些士兵都会认为,他们可能要被重用了,自然精神振奋、认真训练。所以,训练的成功,还是有赖于陛下天威。”
天子赞许地笑了。
这么看来,他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看着少年青春朝气、轮廓分明的侧脸,刘彻改变了自己之前的看法。他还是可以留在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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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沉,刘彻读完了诸郎中呈上的奏报,发现新入选的侍中霍去病还在侧殿。霍去病想要熟悉军务,刘彻就命他核对大司农上呈的各地钱粮转运的材料,学着计算耗费的人力和路上的消耗。见他还在就着烛光奋笔疾书,刘彻便说:“去病,过来,休息一会儿吧。”
霍去病便小心整理好几案上的文书,恭敬地来到天子面前坐下。
刘彻随意地斜靠在塌上,看着一边正襟危坐的少年,不由摇头暗笑。这些天,他带着霍去病参与庭议,也会去蹴鞠游乐,甚至比从前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可是这少年总是毕恭毕敬,而亲近不足。面对天子的召唤时,从前的那种亲昵和期待不见了,换成了例行公事的疏离。
这却让刘彻愈发想念当年,他就会径直钻进自己怀中,温热的气息吐在颈间。就像一只被驯服的小鹰,收起利爪,满心欢喜地接受主人的抚爱。刘彻曾经最爱看那副明眸迷离起来的样子,还有那鲜红水润的双颊,满是无法承受的痛苦与欢愉,代表了他全身心的交付。
如今看着霍去病满脸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刘彻又一次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当然知道这少年想要什么。
“听你舅舅说,你一直与胡骑训练,每天一睁眼就在马背上,比以前健壮了不少,骑射技艺更是精进。”
“陛下,见识了这些马背上长大的人,臣才发现之前玩的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如今臣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说到自己熟悉的话题,霍去病终于有点放松下来,眉头也舒展开了。
“好,那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天子话音未落,少年的脸就亮了起来。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目光又忍不住下移。在深衣的覆盖下,那腰,那臀,那腿,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那一瞬间,这目光仿佛要努力穿透那层层织物,探求那滑腻而富有弹性的触感。
不过刘彻还要继续他的计划。他便说:“朕想让你来负责正月在甘泉宫的狩猎。”
“啊?”少年睁大了眼睛,“可是那时,大军应该已经开拔了吧?”
“是啊,”天子笑道,“就是因为李将军、期门郎他们都要出征,所以狩猎就你来负责。”
他一边欣赏少年脸上露出难掩的失望,一边继续说:“今年因为他们都不在,所以春猎规模比较小。但是对你来说,仍然是一个很好的锻炼。”
霍去病仍不甘心,说:“可是臣以为…… ”
“哈,你是舍不得你的那些小伙伴?”刘彻打断了他的话,又故意加重了“小伙伴”三个字,“他们长水胡骑可以随大将军建功立业了。”
霍去病点点头。
刘彻问道:“你在长水胡骑是什么职务?是校尉丞吗?”
“不是,”霍去病低下头,“就是一个普通的军吏。”
刘彻看他有些紧张,心知他是动用家里的关系插手胡骑,以一个小吏的身份在校尉面前指手画脚,细问下来,自然会有诸多不合规矩之处。不过刘彻现在根本不想追究,只是看着少年局促不安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
末了,刘彻还是严肃地说:“你这样凭着自己的性子来,是不对的。你只在胡骑中呆过,也没个人好好带着你。该给你找个师傅了。学好了,以后说不定能成为大将军手下的一把尖刀。”
霍去病垂眸道:“是。”
刘彻笑着,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拍着少年的脊背:“哈哈,好好准备春狩。朕记得你喜欢猎鹰,我们可以去放鹰嘛。”
“谢陛下。不过臣的鹞子病好后,臣就把它放了。臣也没有再驯养猛禽。”
“哦?为什么?”刘彻倒有些好奇。
“因为它生病就是因为受到束缚,而郁郁不乐。臣带它离开宫后,解开了它的锁链,它就渐渐好了起来。既然它宁死也不愿意被驯养,不如把它放归山林。”
霍去病说着,神情落寞。
“不用难过,其实有些猛禽在驯养调教后,反而更为犀利呢。”刘彻看着他说,“朕会赐你一只最迅疾的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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