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耿历101年,维斯特洛大陆的空气像是绷紧了的弓弦,拉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发出撕裂一切的尖啸。铁王座空悬在那里,像一把锈迹斑斑、沾满陈旧血迹的巨剑,悬在七大王国的头顶,阴影笼罩着每一个城堡、每一片田野、每一个心怀鬼胎的领主心头。伟大的“人瑞王”杰赫里斯一世,这位统治了维斯特洛超过半个世纪、缔造了空前和平与繁荣的君主,他那曾经如同巨龙般伟岸的身躯,如今衰朽得像风干的芦苇,佝偂在轮椅里,浑浊的紫眸再也无力弥合坦格利安家族内部因继承权而撕裂的、深可见骨的鸿沟。他的长子伊蒙亲王,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次子贝尔隆亲王,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却在数月前也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儿子:时年二十四岁、性格温和但尚显稚嫩的韦赛里斯,以及那个桀骜不驯、如同行走火药桶的戴蒙。而伊蒙亲王唯一的女儿雷妮丝公主,虽为长支血脉,却因性别之故,却因性别之故,其子兰尼诺·瓦列利安的继承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裸的挑战。
风暴的中心,是两个年轻的、承载着不同血脉与希望的象征:韦赛里斯·坦格利安,代表父系直传的“传统”,尽管其父贝尔隆是次子;七岁的兰尼诺·瓦列利安,则背负着母亲雷妮丝公主的坦格利安血脉与父亲“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那足以撼动七国的庞大舰队和无尽财富,其继承权源自长子伊蒙亲王的独女。古老的继承法在血脉的岔路口变得模糊不清,被**的野心、对战争的恐惧和对未来权力的盘算所填满、扭曲。
为了彻底扑灭这场可能点燃整个大陆内战的纷争火种,风烛残年的杰赫里斯国王下达了最后的御令:在宏伟而阴森、如同巨人骸骨般的赫伦堡,召开大议会!召集七大王国有资格投票的所有领主齐聚一堂,用集体的意志,共同裁决王国的未来!这是维斯特洛历史上破天荒的头一遭,权力的权杖,竟要交付于诸侯之手。
赫伦堡巨大的厅堂内,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仿佛巨龙的肋骨。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十三天!辩论、陈情、威胁、许诺、引经据典的争吵持续了整整十三天。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羊皮纸的霉味、昂贵香料的混合气息,以及更浓重的——权力的**与对战争的恐惧。
九个次要的候选者被迅速排除。博士维耿,这位杰赫里斯国王的第七子,因其立下的学城誓言被淘汰。雷妮丝公主本人,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无冕女王”,也因性别这一无法逾越的障碍,在无数领主“女人岂能统治七国”的低语和目光中,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透,骄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下,最终黯然退场,只留下一个挺直却无比孤寂的背影。最终,角斗场上只剩下两位斗士:韦赛里斯·坦格利安,与兰尼诺·瓦列利安。
支持者们壁垒分明。韦赛里斯身后站着绝大多数领主,数量是兰尼诺支持者的二十倍有余。这其中,有他那位桀骜不驯、眼神中燃烧着野火的弟弟戴蒙王子。他带来的那支佣兵团虽未踏入赫伦堡,却在附近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道无声的威胁。支持韦赛里斯的理由冠冕堂皇:他是成年男性,继承权源自父系,更关键的是,他遵循了“男性优先于女性”这一被广泛认同的潜在规则。他年轻时曾驾驭过“黑死神”贝勒里恩的短暂经历,也被反复提及,作为其“真龙血脉”的象征,尽管那头传奇巨龙早已化为枯骨。他的优势,在大多数领主眼中,是压倒性的、显而易见的、符合“常理”的。
而兰尼诺·瓦列利安,那个被母亲雷妮丝公主紧紧护在身边、被父亲科利斯伯爵寄予厚望的银发紫眸男孩,只有七岁。他穿着精致的小礼服,努力挺直小小的胸膛,试图显得精神些,但那稚嫩的脸庞和懵懂的眼神,与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唯一的依仗,是父母那令人咋舌的财富——瓦列利安家族掌控着维斯特洛最强大的海军,以及母亲那源自伊蒙王子的高贵坦格利安血统。科利斯伯爵在厅堂间穿梭,他那标志性的海马纹章斗篷随着步伐摆动,声音低沉而富有说服力,诉说着长幼有序、血脉传承的古老律法,强调着兰尼诺身上流淌着最接近“征服者”伊耿的血液。他提醒着领主们,兰尼诺未来注定会驾驭他那匹名为“海烟”的灰白色华美巨龙——那是年轻一代龙族中的骄傲,象征着瓦雷利亚古老的力量。然而,这些光辉的未来和强大的背景,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一个需要成年君主而非孩童摄政的王国,以及那根深蒂固的男性继承偏见——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大议会的喧嚣、争吵与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易,被赫伦堡厚重冰冷的石墙隔绝在外。在城堡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塔楼房间里,气氛是另一种沉滞的安静,带着垂死之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苦涩药草和衰败气息的味道。
年迈的杰赫里斯国王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宽大座椅里,他曾经伟岸的身躯如今已被时光和接踵而至的丧亲之痛侵蚀得只剩下一副裹在奢华丝绒睡袍里的骨架。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紫色眼眸如今浑浊不堪,如同蒙尘的琉璃,视线飘忽地落在壁炉中跳跃的橙红色火焰上,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深秋的寒意似乎已浸透了他的骨髓,即使壁炉烧得通红,一条厚重的、镶着银边的羊毛毯子盖在膝上,他那枯树枝般的手仍在不自觉地、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让七国俯首的“人瑞王”,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病痛和时间的流逝不仅摧毁了他的身体,也彻底侵蚀了他的神智,他根本无法亲临那吵闹得能掀翻赫伦堡巨大穹顶的会场。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赫伦堡深处这个相对安静、却依旧能感受到权力暗流涌动的房间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等待着命运最终裁决书的送达。
杰赫里斯身边只有两个人常伴左右:一个是他的侍从女官,来自旧镇海塔尔家族、奥托首相之女、以温柔沉稳和细心周到闻名的阿莉森·海塔尔小姐;另一个,就是他最年幼的小曾孙女,韦赛里斯和艾玛刚满两岁不久的小女儿,玛格娜·坦格利安。这个有着奇特一绿一紫异色瞳孔和月光般银白色长发的小女孩,成了垂暮老人浑浊世界里一抹模糊的、时常被混淆的亮色。
两岁的玛格娜,她的世界简单得像一颗晶莹的露珠。她不懂什么是国家大事,什么继承权,什么冰冷的铁王座,在她小小的脑袋瓜里,这些宏大而沉重的词汇还不如阿莉森姐姐偷偷塞给她的一颗甜滋滋的糖渍蜜饯来得实在、诱人。
她只知道这城堡又大又黑又吵,石头地板冰凉刺骨,很多人板着脸进进出出,父亲韦赛里斯、母亲艾玛,还有最爱的姐姐雷妮拉都不在她身边。不过,她也很喜欢待在曾祖父身边。虽然曾祖父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老人味,手也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硌人,但他宽大的怀抱很温暖,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旧毛毯。
杰赫里斯常常让阿莉森把她抱到自己干瘦的膝盖上,用他那布满褐色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一遍遍、近乎贪婪地抚摸她丝绸般冰凉顺滑的银发,眼神却飘得很远很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阿莱莎……我的小阿莱莎……别跑那么快……等等父亲……”小玛格娜皱着小眉头,她听母亲和姐姐说过这个名字,知道曾祖父在叫谁,那是阿莱莎奶奶的名字,韦赛里斯的母亲!但那不是她!她是玛格娜!是韦赛里斯和艾玛的女儿,是雷妮拉的小尾巴!她有点委屈,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阿莉森像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都磨得发亮的古籍,正欲上前,准备像往常一样为老国王和年幼的公主念点轻松的故事解解闷,驱散这房间里的沉闷与死亡的阴影。
然而,一个声音比她更快地响起,低沉、平板,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如同冰刀刮过石板:“我来。”
阿莉森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一颤,抬起头。说话的是维耿·坦格利安,杰赫里斯的第七子,维斯特洛学城最负盛名也最令人畏惧的博士之一。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间最深的阴影里,身形瘦削高挑,如同一尊沉默的、覆盖着尘灰的古老石像。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那张毫无表情的黄金面具,在壁炉和烛台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坚硬、拒人千里的光泽。面具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和一张线条冷硬、天然向下抿着的薄唇。那双眼窝里的目光,锐利得像淬过寒冰的针尖,透过面具的眼孔,冷冷地、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扫过阿莉森。
阿莉森是个极有眼色的、在宫廷中早已学会察言观色的聪明姑娘。她瞬间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没有发出任何疑问或多余的声音,她垂下眼帘,恭敬地将手中那本讲述骑士与公主的彩色绘本递了过去,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眼神复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瞥了一眼趴在老国王膝头正无聊地玩着自己一缕头发的玛格娜,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外。
房间里瞬间变得更加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杰赫里斯沉重而断续的呼吸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从远处大厅隐约传来的、如同无数苍蝇振翅般的争吵嗡嗡声,如同背景里不祥的低语。
维耿走到壁炉前,烛光将他戴着黄金面具的身影拉得更加瘦长扭曲,投射在墙壁那幅绘有古老狩猎场景的挂毯上,如同一个诡异而沉默的图腾。他没有坐下,手里拿着阿莉森留下的那本彩色绘本,看也没看,随手丢在一旁的矮几上,转而拿起矮几上另一本更为厚重、封面磨损严重的典籍——前首相巴斯修士所著的《魔法与历史》,一本充斥着神秘传说、晦涩哲理和惊世骇俗推论的大部头。
他用他那标志性的、平板无波、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始念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的,干巴巴的,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无误,却冰冷得如同在念诵一份无关紧要的解剖报告,或是一张枯燥的货物清单。
玛格娜趴在曾祖父盖着厚厚毯子的膝盖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这声音实在算不上什么动听的摇篮曲,更像一种催眠的咒语。杰赫里斯国王似乎被这毫无感情的读书声从某种昏沉的迷雾中短暂地、艰难地唤醒了一些。他浑浊的视线挣扎着从炉火上移开,落向阴影中那个念书的儿子。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撕扯着他衰败的胸腔,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地抖动,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指节泛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玛格娜被这剧烈的震动吓了一跳,小手无措地抓住了曾祖父睡袍冰凉的丝绒袖子,小脸上满是惊慌。
咳嗽好不容易稍歇,杰赫里斯喘息着,猛地伸出枯树枝般的手,用尽力气死死抓住维耿拿着书的那只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紫色眼睛里充满了焦虑、无助和深深的疲惫,他死死盯着面具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龟裂的井底艰难地汲上来,充满了迟暮之年的绝望:“维耿…你…你说…这大议会…真能…真能平息…平息这场风暴吗?” 他指的是家族内那场足以撕裂七国的继承权风暴。
维耿翻动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黄金面具缓缓转向他的父亲,烛火在那冰冷的金属表面跳跃、扭曲,映不出丝毫属于人类的情绪。他的声音依旧平板,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令人窒息的寂静:“就像您当年,在繁星圣堂那宏伟的七神圣坛前,向总主教和七神庄严发下誓言——铁王座将永世保护和捍卫教会的神圣地位,以此换取那些仅存的、武装到牙齿的教团武装成员放下武器,换取教会交出审判‘异端’的权柄。”他顿了一顿,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冷硬的嘲讽,“那一次,父亲,您用一纸誓言,暂时平息了七国因信仰狂热而起的、血流成河的纷争。但这一次,”黄金面具微微转动,仿佛在扫视这房间,又仿佛在穿透石墙望向外面喧嚣的会场,“风暴眼在血脉之中,在铁王座之下,在每一个坦格利安和他们的附庸心中熊熊燃烧。平息它,需要的恐怕不再只是写在羊皮纸上的漂亮誓言,而是……”他的声音更低,更冷,“而是更锋利、更无情的刀刃,以及……敢于使用它的决心和冷酷。”
杰赫里斯浑浊的紫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直白到近乎残酷的预言狠狠刺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只挤出几声更加喑哑无力的喘息,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玛格娜小小的后背和那头如同流淌月光般的银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但他的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跳动的炉火,仿佛想透过时光的厚重迷雾,把怀里这个温暖柔软、充满生命力的小身体,用力揉进另一个早已冰冷僵硬、名叫阿莱莎的影子里面去。那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维耿的目光在父亲枯槁的手和玛格娜的发顶之间短暂停留,那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似乎能看透这徒劳的慰藉。随即,他垂下眼睑,继续他那毫无感情的朗读《魔法与历史》。当他读到其中一段关于巨龙力量的描述——“龙焰能焚尽世间一切谎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虚伪无所遁形”时,一直安静趴着的玛格娜突然抬起了头。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维耿那深色朴素、浆洗得发硬的学士袍宽大袖子,张开小嘴,用她那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带着点执拗的童音问道:“那…那曾祖父为什么总说谎呢?” 她的小眉头又皱起来了,像个发现了大人秘密的、严肃的小法官。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响亮。
两岁孩子的逻辑简单直接得可怕,如同照妖镜:书里说龙焰能烧掉所有谎言,可曾祖父总叫她“阿莱莎”!明明她不是!她知道阿莱莎是奶奶,是父亲韦赛里斯的母亲,是曾祖父最爱的女儿。她是玛格娜!是韦赛里斯和艾玛的女儿,是雷妮拉的妹妹!所以,曾祖父在说谎!他在说一个很大很大的、她小小的脑袋瓜完全无法理解的谎言!
玛格娜那双奇异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清澈无比地望向维耿面具上那毫无表情的孔洞。她的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渴望,她希望这个看起来懂得最多、最厉害(虽然很凶)的怪人叔公,能给她一个答案,解开这个让她小小的世界产生裂缝的谜团。
有那么一瞬间,维耿那永远挺直、像标枪一样纹丝不动的脊背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黄金面具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冰冷坚硬,仿佛真的被这童言无忌、直指核心的问题震裂开了一道无形的缝隙,透出面具后一丝难以捕捉的震动。
仿佛是为了印证玛格娜稚嫩却精准的指控,昏沉中的杰赫里斯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深重的哀伤和乞求,如同梦魇中的呼唤:“阿莱莎……别走……别离开父亲……”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微微揪紧了玛格娜的一缕银发,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玛格娜小小的身体轻轻一颤。她似乎感受到了那呓语中蕴含的巨大痛苦,小小的拳头立刻攥紧了维耿垂落在身侧的、冰冷硬挺的学士袍衣角,仿佛那是茫茫大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充满了无助和一种想要“拉住”什么的急切,想要拉住那个正在被痛苦记忆吞噬的老人。
维耿的目光在那双清澈得近乎残忍的紫绿异瞳上停留了许久。黄金面具隔绝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难以窥测。他缓缓合上了手中厚重的《魔法与历史》,厚重的书皮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动作——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玛格娜齐平。这个动作本身,在维耿身上就显得极不协调,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姿态。他伸出修长、骨节分明、戴着薄薄黑色皮手套的手指,没有去碰玛格娜的脸颊(那似乎是他极力避免的接触),而是轻轻覆盖在她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拳头上,然后,以一种缓慢而清晰得如同教学的姿态,引导着那只小手,按在了他自己覆盖着朴素布袍的胸口。“人类总在害怕真相,而巨龙从不。”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依旧是那种淡漠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丝冰冷的棱角,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东西。
“小东西,知道吗?”他顿了顿,似乎在为一个两岁的孩子寻找一个她能理解的词句,“巨龙的火焰,”他按着玛格娜的小手,感受着那薄薄布料下自己心脏沉稳而冰冷的搏动,“源自这里。那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力量之源,狂暴、原始、能焚毁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无论是谎言铸就的高墙,还是血肉之躯。”
接着,他松开了玛格娜的手。那带着薄茧的指尖,转而轻轻点在了玛格娜柔软的心口位置,隔着细棉的小裙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小小心脏快速而有力的跳动,如同初生小鸟的振翅。“但人类的火焰,在这里。”他的黄金面具微微低垂,仿佛在凝视着女孩那双充满不解的异瞳。“这火焰……它可以是照亮黑暗的勇气,是温暖他人的爱,是守护珍视之物的决心……同样,它也可以是被野心点燃的贪婪,是被嫉妒扭曲的疯狂,是最终焚毁一切、包括自己的……毁灭之火。”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冰冷的蛇信子在光滑的石面上滑过,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预言感:“你以后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需要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剑,能斩断缠绕你命运的荆棘藤蔓,你要学会驾驭它,但记住,小东西,”他按在玛格娜心口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这个警告烙印进去,“握剑的手,必须比黑水河底最坚硬的礁石还要稳,还要冷才行。”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些话,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也太过危险。他看着玛格娜眼中闪烁的、远超同龄人的聪慧光芒,那光芒让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姐姐——玛格娜修女。那位同样名为玛格娜的姐姐,是家族中少有的、未被龙血狂躁污染的存在,她的聪慧不是用于权谋诡计,而是用于怜悯与照顾。若非她不顾危险去照顾那些被放逐的灰鳞病人,也不会染病早逝。如果她还活着……维耿在心里冷冷地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她一定会像护崽的母龙一样,想方设法保护眼前这个拥有同样名字、同样清澈眼神的小东西,免遭这红堡漩涡的吞噬吧?
维耿知道,眼前这个与他姐姐同名的小女孩,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与坦格利安家族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特质。她是坦格利安血脉中一个意外的、或许也是最后的馈赠,或许也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尚未开锋却注定不凡的双刃剑。他今日破例的提醒,已是极限。至于听不听得懂,愿不愿意听,未来如何选择,已非他所能左右。他不会再提醒第二次。
他缓缓站起身,黄金面具重新恢复了冰冷坚硬的外壳,将所有情绪彻底封存。修长的手指再次翻开了那本泛黄的《魔法与历史》,那平板的、毫无感情的朗读声再次响起,在空旷而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寝宫里回荡,像一道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冰冷屏障,将方才那短暂而奇异的交流彻底隔绝开来。
维耿的声音在玛格娜听来,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冰冷和刺耳,那单调的、缺乏起伏的语调似乎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韵律,不再像恼人的蜂鸣,反而像遥远记忆中模糊的、来自龙石岛的瓦雷利亚摇篮曲。壁炉的火光在她那双独特的异色瞳孔中跳跃、交融,折射出朦胧而梦幻的微光,如同流淌的熔金与深紫的暮霭。困意如温暖的潮水般温柔地涌来,她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攥着衣角的手也慢慢松开,长长的银色睫毛如疲惫的蝶翼般轻轻覆盖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在这决定七国命运的权力风暴眼之外,在垂死国王的膝头,在冰冷学士那毫无感情的读书声中,玛格娜·坦格利安沉入了无知而安宁的梦乡,仿佛置身于风暴中心最平静的港湾。
赫伦堡另一座高耸入云、如同苍白巨人手指般的塔楼下,气氛截然不同,如同冰封千年的寒湖。雷妮丝公主和她的丈夫,“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站在一起,如同两尊矗立在寒风中的雕像。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从高大的拱形窗户灌进来,吞噬着城堡内部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科利斯臂弯里抱着他们更小的女儿兰娜尔,小家伙睡得正香,对周围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而他们七岁的儿子兰尼诺,正努力地挺直自己小小的身板,笨拙地整理着自己那身特意为这场大议会定制、镶着细小珍珠的精美衣领,小脸绷得紧紧的,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合格”的、值得托付王国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还需要奶妈照顾的孩子。他那头遗传自父亲的漂亮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努力闪着微弱的、不服输的光泽。
“母亲,”兰尼诺抬起他那双遗传自坦格利安家族的、纯净如紫水晶的眼眸,里面映着远处走廊壁龛里摇曳的点点烛火,带着孩童天真的、无法掩饰的疑惑,“为什么韦赛里斯表舅当年能骑‘黑死神’贝勒里恩?梅斯泰尔学士说,那是条好老好老、比城堡还大的龙了,对吗?它……它很可怕吗?”他无法想象骑上那样一条传说中的、象征着死亡与征服的巨龙是什么感觉,那名字本身就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
雷妮丝公主看着儿子稚嫩却努力装出成熟稳重的脸庞,心口像被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失去血色的青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不甘、苦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自嘲,回答道:“因为……因为那时候,他们需要一个看起来……能驾驭巨龙火焰的男人,孩子。”她刻意加重了“男人”这个词,话语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无法对一个七岁孩子言说的血泪——对性别不公的愤怒,对父亲伊蒙王子早逝的遗憾,对祖父当年越过她选择贝尔隆的失望,以及对眼前这**裸羞辱的无力感。“一个看起来……足够强大,足够‘正统’,能撑得起王国未来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男人’。” 她的话语像裹着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兰尼诺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声音里沉甸甸的重量和那被强行压抑、却随时可能喷发的火焰。
而在赫伦堡主厅那巨大而压抑的入口阴影处,韦赛里斯正紧紧牵着四岁的大女儿雷妮拉的小手。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挺直腰背,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面对着黑压压一片、目光锐利如鹰隼、心思各异的诸侯领主们。他的妻子艾玛王后站在他身侧,同样努力挺直着纤细的脊背,脸上挂着王后应有的、无懈可击的端庄微笑,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还是无可避免地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如同实质般的忧虑。
她不仅担心丈夫的前途命运——那决定着他们一家人的未来,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被留在曾祖父身边的小女儿玛格娜。才两岁,就离开母亲这么久,待在那样一个充满病痛、死亡气息和混乱记忆的老人身边……她夜里会不会惊醒哭泣?会不会害怕那些冰冷的石墙和那位戴着黄金面具、冷漠刻薄的维耿博士?会不会想妈妈想到心碎?艾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痛得几乎麻木,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雷妮拉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和那份深沉的忧虑。她仰起头,用自己温暖柔软的小手紧紧握住艾玛冰凉微颤的手指,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安抚力量说道:“别怕,母亲。父亲会赢的。玛格娜……玛格娜有阿莉森小姐照顾呢,她很乖的,而且维耿叔公也在那里……虽然他很怪,但……他不会欺负玛格娜的。” 她努力想当一个懂事的小大人,用自己微小的力量,试图温暖母亲那颗被焦虑和思念冻僵的心。
艾玛低头,对上女儿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紫色眼眸,心头猛地一酸,如同被滚烫的蜡油烫了一下。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小手,仿佛要从这小小的身躯里汲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经七国诸侯表决……韦赛里斯·坦格利安大人,以压倒多数……当选为铁王座合法继承人!”当最终投票结果由大议会主持者、繁星圣堂的总主教用洪亮而疲惫的声音宣读出来时,仿佛一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赫伦堡那标志性的、高耸入云的渡鸦塔里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惊飞而起,在城堡上空盘旋聒噪,发出刺耳喧嚣的“呱呱”声,像一群宣告不祥的使者,在灰暗的天空中划出混乱而绝望的轨迹,仿佛在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权力角逐奏响最终的血色终章。
结果毫无悬念。韦赛里斯·坦格利安,这位年轻的王子,在绝大多数领主的支持下,被推举为铁王座的继承人!刹那间,主堡穹顶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跺脚声!属于韦赛里斯支持者的纹章旗帜被高高举起,疯狂舞动,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另一片死寂的区域,如同被投入了万年寒潭,冰冷彻骨。
韦赛里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无比复杂的神情。他松开雷妮拉的手,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单膝跪地,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恭敬姿态,在大议会主持者手中,接过了那枚象征龙石岛亲王身份、由黑铁和黄金铸造、刻着喷火巨龙的精美徽章。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沉甸甸的,那是通往铁王座的通行证,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
艾玛的身体晃了晃,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是雷妮拉用尽全身力气地撑住了她。艾玛的视线越过欢呼雀跃的人群,模糊地、带着深深的歉意和无力感,投向雷妮丝所在的方向。
而在大厅的另一侧,那个被绝望笼罩的冰冷角落里,身穿坚硬银甲、宛如一尊冰冷雕像的雷妮丝公主,目睹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幕。她的身体挺得笔直,下巴高高扬起,维持着坦格利安公主最后的、摇摇欲坠的骄傲。但那双曾经闪烁着雄心与火焰、如同夏日晴空的紫罗兰色眼眸里,所有的光芒、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如同被最寒冷的冰水兜头浇下,“咔嚓”一声,碎成了无数冰冷尖锐的冰棱,无声地、狠狠地刺穿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雷妮丝仿佛能听到自己血脉中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响,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一眼身边同样脸色铁青、紧握拳头的丈夫,或是那个一脸惊惶、不知所措的儿子兰尼诺,只是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前方那片沸腾的欢呼人群,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这深入骨髓的屈辱,刻进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兰尼诺看着母亲瞬间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又看看父亲科利斯那如同暴风雨前海面般可怕的脸色,再转头看看远处被众人簇拥、正在接受徽章的表舅韦赛里斯,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和巨大的不解。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像要碎掉一样?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像要吃人?为什么大家都在叫表舅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看我们了?
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的脸色铁青,如同覆盖着寒霜的青铜。他猛地转身,厚重的海马纹章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而决绝的弧线,像海蛇愤怒甩动的尾鳍,卷起一阵冰冷的风。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停泊在黑水湾、那支足以让七国震颤、寄托了他们全部希望的瓦列利安庞大舰队,便如退潮般沉默而迅速地转向,扬帆驶离了这权力的漩涡中心,驶向他们位于潮头岛的冰冷堡垒。希望破灭,野心受挫,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如同烙印般无法洗刷的屈辱。
赫伦堡外的迷雾深处,戴蒙·坦格利安也接到了消息。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笑容,有对哥哥胜利的嘲弄(“看啊,正统赢了!”),也有对自己未能真正大展拳脚、搅动风云的遗憾(“风暴还没起就散了,真没劲!”)。他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那支由他集结、时刻准备为韦赛里斯而战(或者为自己制造混乱)的雇佣军团,如同融入夜色与浓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解散、消失。他们本就是为风暴而来,风暴未起,自然散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消息被快马加鞭、带着胜利者的余温,送到了杰赫里斯国王那间昏暗寂静、弥漫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房间。维耿似乎早有预料,他合上那本厚厚的、只念了一小半的《魔法与历史》,书本合拢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醒了趴在老国王膝头熟睡的玛格娜。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印,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
赫伦堡那些高耸扭曲、如同怪兽利爪般的尖塔在暮色中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更加狰狞、如同鬼魅般的阴影。远处,渡鸦带着最终的结果归巢,发出嘶哑而疲惫的啼叫,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像是在为另一个时代的开启发出不祥的预警。
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雷妮拉像一阵欢快的旋风似的冲进房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她头发上别着的珍珠发卡随着奔跑欢快地跳跃晃动,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玛格娜!玛格娜!父亲赢了!父亲赢了!”她完全无视了房间里沉重的气氛和维耿的存在,兴奋地一把拽起还处于懵懂状态、睡眼惺忪的玛格娜,不顾妹妹的踉跄,拉着她在房间里转起了圈。
她小小的身体带着旋转的力道,宽大的裙摆飞扬起来,如同盛开的银色花朵,在昏暗中划出明亮的轨迹。裙裾扫过旁边矮几的边缘,“哐当”一声脆响!矮几上那个盛满琥珀色糖渍蜜饯的精致水晶罐子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晶莹剔透的碎片和水晶般透亮、裹着厚厚糖霜的蜜饯滚了一地,浓郁的、甜得发腻的香气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与药味和衰败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玛格娜被姐姐拽得晕头转向,小脚踉跄着,差点踩到地上锋利的碎片。她好不容易站稳,视线却被地上那些滚落的、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蜜饯吸引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些小东西,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赢了”这个巨大词汇的具体含义。过了几秒,她才仰起小脸,看向依旧板着脸、如同一尊冰冷雕像般站在一旁的维耿叔公,小嘴一扁,带着刚睡醒的委屈和一种奇异的直觉,奶声奶气地冒出一句:“叔公……赢了,要吃糖。” 大大的异瞳里满是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宇宙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维耿深陷在黄金面具眼孔后的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他沉默地弯下腰,那身朴素的深灰色学士袍垂落在地,覆盖了碎裂的水晶残骸。他伸出修长、戴着薄皮手套的手指,动作精准地从一片狼藉中拈起一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裹着厚厚糖衣的蜜饯。
他走到玛格娜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然后,在雷妮拉好奇的注视下,以一种近乎郑重的、如同授予某种神秘仪式的姿态,将那粒小小的、沾了些许灰尘却依旧甜香扑鼻的果子塞进了女孩微张的小嘴里。甜腻得几乎齁人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残存的睡意和懵懂。玛格娜下意识地吮吸着,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像只餍足的猫咪。
黄金面具后的眼睛,似乎透过面具那冰冷的孔洞,深深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凝视着玛格娜因为甜蜜而微微眯起的异色眼眸,看了这懵懂无知、即将被卷入权力漩涡的孩子一眼。维耿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冰冷刺骨的穿透力,如同最后的箴言:“记住这个甜味,小东西。牢牢记住它。等你再长大一些,尝过真正的‘权力’的滋味,你就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为什么兄弟可以反目,父子可以成仇,为什么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权力的甜头,可比这小小的蜜饯……”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那即将到来的、充满血腥的未来,“……要浓烈千百倍,也致命千百倍。”他的话像淬了寒冰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孩童世界里刚刚因胜利而升起的、短暂而脆弱的欢愉气泡。
尘埃落定。韦赛里斯一家,作为未来的国王和王后,搬进了君临的红堡,陪伴风烛残年、时日无多的杰赫里斯国王度过他生命最后的时光。红堡比赫伦堡更宏伟,更华丽,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下斑斓的光影,花园里开满四季不败的鲜花。但对小小的玛格娜来说,这里却像是进入了一个充满错位记忆的、光怪陆离的迷宫。两年的时间杰赫里斯国王的衰老如同雪崩般加速,他的神志常常陷入更深的混乱泥沼。他越来越频繁地、无比“确定”地把玛格娜唤作“阿莱莎”,那个他深爱却早逝的女儿。
“阿莱莎,我的小公主,今天有没有乖乖听话?”他会用枯瘦的手抚摸着玛格娜的银发,浑浊的眼睛里溢满慈爱,但那慈爱是穿越了时空,投射在另一个早已消逝的灵魂上。
他会指着墙上那幅描绘征服者伊耿驾驭“黑死神”贝勒里恩、威临天下、建立王国的巨大挂毯,对玛格娜喃喃低语:“看啊,阿莱莎,那是你曾祖父伊耿……他骑着贝勒里恩,多么威武……你以后也要像他一样勇敢……” 仿佛在教导自己的女儿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龙骑士。
他甚至会把安静侍奉在旁、细心照料他饮食的女官阿莉森·海塔尔错认成另一个叛逆的女儿“塞妮拉”,对着阿莉森说:“塞妮拉,你终于从狭海对岸回来了?累不累?快看看你姐姐阿莱莎,她还是那么淘气,一点没变……” 仿佛时光倒流,他心爱的女儿们都还在膝下承欢,那场导致塞妮拉远走他乡、父女决裂的悲剧从未发生。
雷妮拉一开始总是急急地纠正,拉着妹妹的手,试图让曾祖父看清:“曾祖父,她是玛格娜!是妹妹!不是阿莱莎奶奶!您看错啦!” 她小小的声音里充满了坚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然而,老国王只是固执地摇头,眼神迷茫却异常坚定,坚持自己看到的“真相:“不……是阿莱莎……你看她的眼睛……和阿莱莎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绿色……那紫色……” 他固执地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韦赛里斯看着女儿们,眼中满是无奈与深沉的悲伤。他蹲下身,轻轻揽住雷妮拉,声音低沉而疲惫,充满了无力感:“雷妮拉,好孩子,别再纠正曾祖父了。他太老了,也太伤心了。他……他只是太想念你的祖母,想念那些离开的亲人。把玛格娜当作阿莱莎,是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光亮,一点慰藉。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安心,让他……走得平静些,好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祖父的怜悯和对现实的妥协。
只有那位永远神出鬼没、言辞刻薄的戴蒙叔叔,在长廊的阴影里撞见这一幕时,会抱着手臂,发出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冷笑,猩红的披风一角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老糊涂就是老糊涂,连人都分不清了。等着被诸神收割的枯草罢了,有什么好同情的?早点去见他的宝贝家人们,对大家都好。”
这话恰好被抱着那颗始终无法孵化的龙蛋、从长廊另一头跑来的玛格娜听了个正着。那颗龙蛋是她的伴生龙蛋,光滑冰冷的蛋壳上流转着青铜与墨绿交织的奇异光泽,像凝固的沼泽。从她出生到现在整整四年都还没孵化,可玛格娜从未放弃,会一直抱着它,用小手温暖它,对着它低声说话,希望奇迹会发生。此刻,听到戴蒙如此恶毒地诅咒曾祖父,玛格娜小小的身体猛地顿住,那双异瞳瞬间瞪圆,如同被激怒的幼兽。她松开抱着的龙蛋,龙蛋咕咚咕咚地滚到墙角去,她冲上前,愤怒地瞪向那个高大的、讨厌的叔叔。然后鼓起腮帮子,小脸憋得通红,龇着刚刚长齐的乳牙,喉咙里发出模仿幼龙的、毫无威慑力的“嘶——哈——”声,试图吓唬对方。
“叔叔坏,不准你欺负曾祖父!”她的小奶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曾祖父只是太孤单了!他不是老糊涂!”
戴蒙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景象,骤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充满戏谑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石廊里回荡,惊起了栖息在拱窗外的几只鸽子。“哈!小圣母玛格娜?”他大步走过来,高大的身影轻易地笼罩了小小的女孩,带着一身酒气和危险的气息,伸出手指,恶意地想去捏她气鼓鼓的脸颊,“我看你可以去给七神的圣母当**圣像了!要不要我帮你写封推荐信给总主教?或者,直接封你个‘七神福音小使者’当当?保证比在老头子身边当替身娃娃强!” 他的话语充满了恶意的调侃。
然而,此时的玛格娜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可以被随意捏圆搓扁的奶娃娃。最近几个月她个头窜高了不少,敏捷得像只初生的幼龙。眼见戴蒙的手伸过来,她二话不说,小脑袋猛地往前一探,张开小嘴,狠狠一口就咬在了戴蒙未来得及收回的食指上!牙齿深深嵌入了皮肉!
“嗷!”戴蒙猝不及防,吃痛地低吼一声,猛地抽回手。手指上赫然印着一圈清晰带血的小牙印,火辣辣地疼。他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瞬间腾起被冒犯的怒火,俊美的脸庞阴沉下来,刚想开口斥骂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
玛格娜却像只受惊却异常机敏的小兔子,在他发怒前的一刹那,灵活地一弯腰,捡起滚落墙角的龙蛋,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雷妮拉的手腕。
“姐姐快跑!”
两个银色的小小身影,如同两道疾射的月光,在戴蒙反应过来、怒气即将爆发之前,已经尖叫着、嬉笑着(雷妮拉是被拽着跑的)消失在了长廊幽深的拐角处,只留下一串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和戴蒙气急败坏的低吼在石壁间隐隐回荡:“小怪物!你给我等着!”
红堡的日子在日升月落中继续,如同被诅咒的沙漏,缓慢而沉重。玛格娜那张铺着柔软羽绒被的小床,被正式安置进了国王寝宫深处,就摆在那幅巨大的、描绘着征服者伊耿骑着贝勒里恩、俯瞰黑水河畔建立王朝基业的挂毯之下。每当杰赫里斯国王陷入更深的神志昏乱,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便会死死盯着挂毯上伊耿威严的身影,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里,口中发出模糊不清、充满痛苦回忆的呓语:“看啊……阿莱莎……那是你曾祖父……龙石岛……龙石岛的风……带走了他……带走了贝尔隆……也带走了你……” 他眼中看到的,或许早已不是挂毯,而是龙石岛呼啸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是儿子贝尔隆策龙远去的、决绝的背影,是女儿阿莱莎在产床上苍白如纸、渐渐失去生气的面容……所有的离别与伤痛,都在他混乱的意识里交织、翻腾。
杰赫里斯国王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如同被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遗忘与混乱的浓雾所笼罩。玛格娜抱着她那颗冰冷的、仿佛永远不会孵化的青铜绿龙蛋,像抱着一个固执的、无法实现的梦,在红堡漫长而幽暗的国王寝宫的回廊里奔跑时,耳边回荡的,除了自己小小的脚步声,便是曾祖父那穿透厚重石门的、一声声破碎而执着的呼唤:“阿莱莎……阿莱莎你在哪儿?”“塞妮拉……我的小塞妮拉……你终于肯回家看父亲了……”“阿莱莎……别离开……父亲在这里……” 那些名字,如同幽灵般缠绕着这座华丽的囚笼。
她银白色的小小身影,常常与一个温顺的灰色身影重叠。阿莉森·海塔尔,这位来自旧镇海塔尔家族的贵族少女,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年幼的公主身后。她的脚步轻巧而安静,鞋跟踏过冰凉的石板路,几乎不发出声响。两人的影子被长廊两侧高窗透入的天光拉长、扭曲,最终在寝宫门口,与老国王卧榻旁那巨大而孤独的阴影交汇、融合,构成一幅无声而压抑的、名为“陪伴与等待终结”的画卷。
玛格娜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红堡的宏伟与森严,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冷的“家”。这种被当作替身、被圈禁在曾祖父病榻旁的陪伴,让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记忆深处,模糊地浮现出在龙石岛的日子。那时,每当威严的爷爷贝尔隆亲王驾临龙石岛,年幼的玛格娜也总是被带到他身边,由他亲自照料的时间,似乎远比和母亲艾玛、姐姐雷妮拉相处的时间要长得多。那位爷爷看她的眼神,有时也带着和曾祖父此刻相似的、让她感到困惑的复杂光芒,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影子。
雷妮拉会像个机灵的小间谍,趁着守卫不注意,偷偷溜进曾祖父守卫森严的寝宫来看妹妹。她开始兴致勃勃地教玛格娜认君临集市里买来的识字卡片上的简单字母,小小的羽毛笔蘸着墨水,在粗糙的羊皮纸上笨拙地划拉着,试图把妹妹从曾祖父和维耿那个怪人身边“拯救”出来,拉回正常孩子的世界。然而,她很快便震惊地发现,玛格娜那双清澈的异瞳扫过她费力书写的字母时,没有丝毫初学者的茫然和笨拙,反而流露出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聊?
“看,玛格娜,这是‘Valar’(凡人),”雷妮拉铺开崭新的羊皮纸,拿出漂亮的渡鸦羽毛笔,沾上墨水,认真地写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初级瓦雷利亚语词汇,“像不像一只小鸟的头?”
玛格娜只是眨了眨眼睛,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一旁矮几上摊开的一本厚重古籍——那是维耿随手放在那里的,一本用高等瓦雷利亚语书写的星象学论著,上面的文字繁复如同天书。她的小手指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如同魔法符咒般的符文上,清晰地念出了一个瓦雷利亚语的词汇:“Zaldrīzes(龙)。” 发音标准得让雷妮拉目瞪口呆。
雷妮拉漂亮的小嘴瞬间张成了“O”型,她看看自己笔下那个幼稚的‘Valar’,又看看古籍上那个复杂得让她头皮发麻的瓦雷利亚符文,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气鼓鼓地扔下手中的羽毛笔,墨汁在羊皮纸上溅开一小团污迹,像她此刻糟糕的心情。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雷妮拉的小脸涨得通红,紫色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带着被戏弄的恼怒和深深的失落,感觉自己作为姐姐的“学识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我跟着学士学了那么久,手都写酸了才学会这些!我那么辛苦!你……你偷看就会了!维耿叔公是不是偷偷给你开小灶了?!你耍赖!” 她感觉自己的努力在妹妹的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玛格娜被姐姐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抱着自己冰冷的青铜绿龙蛋,往后缩了缩,一脸无辜地仰着小脸,异色的眼眸里满是纯然的坦诚:“维耿叔公教的。”她的声音软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他念书……我听着……就记住了。” 仿佛记住那些复杂的文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是的,那个戴着黄金面具、性情孤僻刻板的维耿·坦格利安博士。自从大议会后,并未立刻返回旧镇的学城。他以国王高级顾问的身份,暂时留在了红堡。他的存在,如同红堡这华丽织锦上一道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灰色裂缝。
他每日的生活刻板如同沙漏计时。除了必要的炼金实验和文献研究,便是雷打不动地前往国王寝宫,接替阿莉森,为昏聩的老国王诵读那些艰深晦涩、连学士都头疼的典籍——历史、哲学、星象、甚至是他自己的炼金术手稿。他的声音永远是平板的、毫无起伏的,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生死的判决书。黄金面具隔绝了他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两道深陷眼窝里、锐利如刀锋、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目光。
玛格娜却成了这冰冷刻板图景中唯一的例外。年幼的公主似乎对这个戴着可怕面具、说话刻薄难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冷冽气息的“怪人”叔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近感和求知欲。
她常常安静地蜷缩在寝宫角落的软垫上,抱着她的龙蛋,睁着那双异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维耿为曾祖父念书,或是伏在另一张小桌旁,专注地书写着他那些旁人根本看不懂的、如同天书般的炼金术符号与论述。她不哭不闹,安静得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只是偶尔会提出一些让维耿停下笔、黄金面具微微转向她的古怪问题,比如“为什么龙焰是热的,而冰是冷的?”、“为什么星星会掉下来?”。
维耿对她,也展现出一种近乎严苛的、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态度。他会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平板声音,给玛格娜讲述古老的瓦雷利亚传说、复杂的星象知识,甚至是他正在撰写的艰深炼金术论述的核心原理。但只要玛格娜模仿他念书时,读错了一个高等瓦雷利亚语的复杂音节,或者对他那些炼金符号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幼稚愚蠢”的猜想(比如“这个符号像不像一只歪头的鸟?”),立刻便会招致他冰冷的、毫不留情的批评,言辞之锋利,足以让旁听的成年学士都感到难堪和脸红。
“杂草,”他那平板的声音会毫不客气地响起,黄金面具转向角落里的银发小团子,眼孔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你的脑子里塞满了君临跳蚤窝的杂草,而不是坦格利安应有的智慧火花。停止用你无知的想象污染我的推导。”他从不因她年幼而有丝毫宽容或鼓励,仿佛在打磨一件粗糙的瓦雷利亚钢胚。
然而,这种近乎虐待的严苛之下,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当玛格娜因为被训斥而委屈地瘪着小嘴,那双异瞳里蒙上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时,维耿又会以一种极其隐蔽的、仿佛随手丢弃垃圾的方式,将一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晶莹剔透的糖渍蜜饯,仿佛不经意般放在她蜷缩的软垫旁。
有时是在他离开寝宫时,随手一放;有时是在他合上书本的瞬间,指尖轻轻一弹。他从不言语,也从不看她是否拿走,甚至不会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桌案上掉落的一粒灰尘。这种诡异又莫名和谐的相处模式,成了红堡里一道独特的、令人侧目又不敢置喙的风景线。
而当戴蒙撞见玛格娜在维耿身边安静看书,(虽然她可能只是在看那些奇怪的符号),当着玛格娜的面,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毒刺的腔调嘲讽维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冷血无情、只认书本不认人的学士大人,什么时候转性成了育儿保姆?还是说,那黄金面具下面,终于长出了一颗人心?或者说,你终于发现这小怪物比你的炼金公式更有趣了?” 猩红的披风在阴影里格外刺眼。
维耿则头也不抬,继续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指着书页上的文字引导玛格娜(尽管玛格娜可能根本看不懂),用他那特有的、毫无情绪却字字如冰锥的语调反击,声音透过面具更显森然:“戴蒙·坦格利安,你以亲王之尊,专程跑来欺负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行为比跳蚤窝最下贱的流浪狗还不如。至少,狗还知道护崽,欺凌幼弱,是你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吗?” 他的话总能精准地刺中戴蒙最敏感的神经,引发一场不欢而散的冰冷对峙和戴蒙气急败坏的离去。
玛格娜的小床被正式搬进国王寝宫的这两年里,艾玛王后每夜站在那扇沉重的雕花橡木门外,如同一尊凝固的、被思念和痛苦侵蚀的雕像。寝宫内,隐约传来老国王痛苦的呓语,阿莉森轻柔得近乎虚幻的安抚声,维耿那冰冷的读书声,还有……她的小女儿偶尔发出的、细微的翻身声响或梦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弯月形的、深陷的痕迹,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被反复撕扯的钝痛,如同钝刀割肉。
韦赛里斯悄然从身后靠近,带着龙石岛海风气息的温热胸膛贴上妻子冰凉颤抖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试图安抚的暖意:“再等等,艾玛,再等等……祖父他……时日无多了……” 他的声音低沉,试图传递力量,却无法驱散艾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与痛楚。
艾玛猛地转过身,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了强装的堤坝,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她抓住丈夫的衣襟,声音因为压抑的哽咽而破碎:“韦赛里斯……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玛格娜……那是我的女儿啊!不是阿莱莎的替身!不是慰藉老国王的玩偶!” 她眼中充满了母亲护雏般的痛苦和愤怒,“你看看雷妮拉!她们是亲姐妹,本该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一起在花园里追蝴蝶,一起分享小秘密!可现在呢?同在一个屋檐下,我的小女儿……我连见她一面都那么难!每次看到她被曾祖父当成另一个人,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样!我不能再让她……” 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将脸埋在丈夫胸前,肩膀剧烈地抖动。
韦赛里斯紧紧拥抱着哭泣的妻子,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无力。他理解妻子的痛苦,他何尝不心疼?他何尝不想让女儿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但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对长辈根深蒂固的顺从,对传统和“责任”近乎盲目的敬畏。祖父杰赫里斯,这位一手缔造了坦格利安王朝黄金时代的伟人,此刻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哪怕这心愿建立在混淆与痛苦之上,在韦赛里斯看来,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与孝道,是维系家族表象的最后纽带。他只能一遍遍地、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抚:“我知道,艾玛,我都知道……再忍一忍,就快结束了……祖父他……真的快不行了……很快,很快玛格娜就能回到你身边了……”然而,“很快”这个词,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在艾玛听来,变得如此空洞、遥远,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艾玛并非不敬杰赫里斯,她介意的不仅仅是玛格娜被当作替身,更是在于,明明同在一个红堡的高墙之下,她却连让玛格娜回到自己身边、享受一个正常母亲怀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同在一个红堡之下,她竟难以见到自己年幼的女儿,而每一次短暂的探望都像在提醒她女儿的“身份”——一个活着的慰藉品,一个被借用的名字。这份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蚀骨的思念,让艾玛的心每一天都在滴血,她看着玛格娜在国王寝宫一日日长大,银发越来越长,身量渐高,看着她清澈的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与早慧,仿佛被红堡深处那沉重的过往和维耿冰冷的学识过早地浸染了灵魂。她不想自己七月怀胎、视若珍宝的女儿,成为另一个逝去灵魂的苍白替身,在别人的记忆里度过童年。她只想玛格娜是玛格娜,是她和韦赛里斯的小女儿,是雷妮拉活泼可爱的妹妹,拥有一个充满阳光和欢笑的、属于她自己的童年。
杰赫里斯的生命烛火,在伊耿历103年的某个深秋午后,终于摇曳到了尽头。那天,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君临上空常年的灰霾,如同诸神垂怜,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国王寝宫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温暖的光影。也许是这暖阳的回光返照,杰赫里斯的精神似乎被短暂地唤醒了一些,竟能倚靠在加了厚厚软垫的病榻上,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眼神似乎比往日清明了些许。
玛格娜被阿莉森抱在怀里,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矮凳上,离病榻很近。她小小的手里捧着一本比她脸还大的厚重典籍——正是前首相巴斯修士所著的《非自然演化史》,书页泛黄,边缘磨损,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也是一本充满深奥哲理与奇异推论的书籍,绝非寻常孩童的读物。这是维耿留下的“功课”,也是杰赫里斯偶尔清醒时曾表示“想听”的书。阿莉森的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上的文字,引导着玛格娜。
而玛格娜,这个拥有银白色长发和奇异紫绿异瞳的小女孩,正用她那清脆稚嫩、却异常清晰的童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为她的曾祖父朗读着书中艰深晦涩的段落。她的发音尚有些奶气,却已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厚重的纸张,玛格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骄傲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她仰起头,看向病榻上形容枯槁、眼神却似乎比往日清明了些许的曾祖父,银色的发丝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中闪烁着细碎的光泽,如同洒落的星尘。
“曾祖父!书读完啦!”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林间跳跃的溪流,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杰赫里斯枯瘦的、冰凉的手背,语气是孩子气的认真和亲昵:“玛格娜最喜欢给曾祖父念书了!曾祖父最好了!” 她顿了顿,小小的眉头习惯性地、带着点委屈地微微蹙起,小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补充了一句,像在陈述一个困扰她许久的小秘密,“不过……要是曾祖父不叫我‘阿莱莎’,叫我‘玛格娜’……就更好了。” 这是她小小的、坚持了许久的愿望。
杰赫里斯国王浑浊的紫色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层笼罩了他许久的、名为遗忘的浓雾,在这一刻,仿佛被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和那双清澈见底的异色眼眸奇迹般地穿透、驱散了。他枯槁的脸上,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眼神里透出一种久违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如同拨云见日。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颤抖着,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玛格娜那头如同流淌月光般的银白色长发。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才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微弱却异常清晰、充满了无限悔恨与迟来温柔的话语:“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的灰烬中艰难地抠挖出来,带着血丝和尘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落在了玛格娜和阿莉森耳中,如同惊雷:“我的……小月亮……” 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那个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点短暂凝聚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抚摸着玛格娜发顶的手无力地滑落,软软地垂在身侧。头颅微微偏向一侧,浑浊的眼睛依旧半睁着,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只余一片空洞的死寂。他脸上最后凝固的神情,竟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寻得了安宁。
伊耿历103年,“人瑞王”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结束了他漫长而传奇、充满无上荣耀与深切悲怆的一生,享年六十九岁。他走得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不再有离别、不再有错认、不再有权谋倾轧的长梦。
寝宫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玛格娜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曾祖父突然不动了,也不回应她了,那只抚摸她的手也垂了下去。她的小手还保持着被抚摸的姿势,异色眼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不安。她仰头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旁、此刻却骤然僵住、脸色煞白的阿莉森·海塔尔。
“阿莉森姐姐?”玛格娜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解和求助,“曾祖父……怎么又睡着了呀?他还没听我说完呢……”她的小手还下意识地、轻轻地碰了碰老国王刚刚抚摸过她头发的那根枯瘦手指,冰凉僵硬。
阿莉森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看着老国王安详却又毫无生气的面容,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晶莹的泪水迅速蓄满,模糊了视线。她强忍着喉咙里汹涌的哽咽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泣,猛地蹲下身,双手颤抖地扶住玛格娜小小的肩膀。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温柔得近乎心碎:“因为……因为曾祖父他……太累了,玛格娜。” 阿莉森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他去找你的亚莉珊曾祖母了……他们……分别了太久太久……”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滴在冰冷的石地上,“现在,他们终于能在七神那开满金色玫瑰、流淌着蜜酒的花园里团聚了……就像……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她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最美好的童话,来解释这无法理解的永别,描绘着死亡的彼岸。
年幼的玛格娜对“死亡”的理解,依旧停留在雷妮拉跟她说的那些模糊而美丽的传说里。在她小小的认知中,死亡就像她最爱的爷爷贝尔隆亲王那样,变成天上一颗闪亮的星星,飞向七神的花园,去找寻他思念的人。亚莉珊曾祖母在那里,杰赫里斯曾祖父现在也去了。他们团聚了,就像故事里那些最美好的结局一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懵懂的、为曾祖父感到“高兴”的神情。“哦……曾祖父去找亚莉珊曾祖母团聚了……变成星星了……” 甚至还努力露出了一个安慰阿莉森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沉重的橡木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韦赛里斯、艾玛、雷妮拉,还有一脸阴沉、似乎刚从某个阴暗角落赶来的戴蒙,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惊惶、不安,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却不愿面对的沉重。
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幕:玛格娜踮着脚尖,努力地、笨拙地试图给已经安详离世的杰赫里斯国王盖好滑落的天鹅绒被,想要盖住曾祖父露在外面的、枯瘦的肩膀和手臂。她的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件让曾祖父睡得“更暖和”的小事。
“曾祖父睡着了,”玛格娜听到声响,回过头,对着冲进来的父母、姐姐还有叔叔露出一个纯净无暇、带着点小骄傲的笑容,仿佛在分享一个美好的消息,“他和亚莉珊曾祖母在七神的花园团聚了,那里一定很暖和,没有咳嗽,也没有人认错名字。”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刺进了在场每一个成年人的心脏。
韦赛里斯的身体晃了晃,紫罗兰色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艾玛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扑过去,将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泪水决堤般涌出。雷妮拉怔怔地看着曾祖父安详的遗容,泪水无声地滑落,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
戴蒙站在门口,猩红的披风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他看着那安详逝去的老人,又看看那个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一脸懵懂的小女孩,脸上惯有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默,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维耿的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最后一个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黄金面具在寝宫窗口透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斜阳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面具眼孔后的目光,越过悲痛的众人,越过床上父亲已然安息的容颜,最终,落在了玛格娜那张懵懂却纯净、带着泪痕的小脸上,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带着审视,带着预言般的沉重。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深灰色的学士袍袍角拂过冰凉的石地,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融入了长廊渐深的阴影里,再未回头。他知道,此地,他与此地此人的羁绊,已彻底了结。
龙穴巨大的拱形石顶下,杰赫里斯国王曾经的坐骑、年迈的巨龙沃米索尔的龙焰冲天而起,将君临深秋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仿佛诸神降下的末日之火,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空气中弥漫着松脂、昂贵香料燃烧的浓烈气味,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皮肉骨骼在极致高温下瞬间焦化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
雷妮拉紧紧依偎在母亲艾玛身边,小脸被那骇人的火光映得通红,紫眸中映照着跳动的、吞噬一切的烈焰,充满了对死亡最原始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玛格娜则站在父亲韦赛里斯身边,小小的手被父亲宽大而冰冷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仰着头,一紫一绿的异色眼眸倒映着那熊熊燃烧的、吞噬了曾祖父遗骸的巨型火堆,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好奇,仿佛在见证一场庄严的仪式。她似乎真的相信,那冲天的火焰,是曾祖父和曾祖母团聚的桥梁,是通往星辰之路的光辉。
戴蒙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仿佛与那片光明和悲痛刻意保持着距离。猩红的披风在热浪掀起的狂乱气流中猎猎狂舞。他看着那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焰,薄唇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刻薄快意的冷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人群压抑的啜泣,飘散在灼热的夜风中:“呵,老糊涂终于去见他的宝贝家人们了。也好,省得再在红堡里丢人现眼,拖累大家。” 他像是在为这漫长的煎熬画上句号。
这话如同一根淬毒的尖刺,瞬间扎进了玛格娜的耳中。她猛地从父亲怀里转过头,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双异瞳里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怒火,毫不畏惧地瞪向那个高大不羁的叔叔,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反驳:“不准你这样说曾祖父!曾祖父才不是老糊涂!他只是去找亚莉珊曾祖母了!” 她的小拳头紧紧攥着,像只被激怒的幼龙,随时准备扑上去捍卫她心中那个慈祥老人的尊严,即使对方是可怕的戴蒙。
戴蒙似乎被这小东西的勇气和固执逗乐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身烟尘和龙穴特有的硫磺气息,俯下身,带着恶劣的笑意,伸手就去捏玛格娜因为生气而鼓起的、柔软的脸颊:“哟,我们的小圣母终于解脱了?不用再当替身娃娃了,是不是很高兴?要不要放个烟火庆祝一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玛格娜脸颊的瞬间,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骨节分明的手如同凭空出现,精准而迅捷地“啪”一下打在了戴蒙的手腕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隔和警告意味。戴蒙吃痛地缩回手,紫眸中瞬间腾起被冒犯的怒火,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维耿·坦格利安如同沉默的磐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玛格娜身侧。他深灰色的学士袍在热浪中纹丝不动,纤尘不染,黄金面具在冲天的火光下反射着妖异跳动的光芒,如同地狱深渊的守卫。
他看也没看戴蒙,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拂开一只恼人的飞虫,视线越过燃烧的火焰,落在远处被火光映红的血色残阳上,那平板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龙焰,终究会撕碎一切,无论是精心编织的谎言,还是……无谓的喧嚣。”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预言,伴随着龙穴深处被火焰惊动而发出的、穿透云霄的巨龙嘶鸣,在血色残阳与冲天烈焰交织的背景下,久久回荡。那景象,壮丽而残酷,如同诸神投下的末日画卷,预示着未来无法逃避的血雨腥风。
韦赛里斯一世的加冕礼定在龙穴前的广场举行,象征着龙家统治的根基深植于巨龙之力。典礼前夜,红堡的王后寝宫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浓重的哀伤交织的复杂气氛,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雷妮拉站在镶嵌着珍珠母贝的华丽梳妆镜前,小心翼翼地往妹妹玛格娜那如同月光织就的银白色发丝里,别上一枚小巧精致的、用淡紫色水晶雕琢成龙翼形状的发饰。水晶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而神秘的光芒,如同凝固的龙焰。
艾玛王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的丝绒软榻上,目光片刻不离地胶着在玛格娜身上。自从杰赫里斯国王离世,玛格娜终于重新回到她的羽翼之下,艾玛心中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沉的、对女儿这两年遭遇的心疼与后怕。看着小女儿穿着华美的银色小礼裙,安静地任由姐姐打扮,那乖巧顺从的模样,反而让她心口阵阵发紧,仿佛看到女儿身上被无形中套上的枷锁。
终于,艾玛再也忍不住。她站起身,走到玛格娜面前,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小小的女儿整个儿拥进了怀里。那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涌出,滴落在玛格娜柔顺的银发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小月亮……我的小月亮……”艾玛的声音哽咽破碎,一遍遍重复着这个昵称,带着无尽的怜爱和深不见底的后怕,仿佛要将这两年的亏欠都补回来。玛格娜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陌生又无比渴望的温暖,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安心和依赖。
“该走了,亲爱的。”韦赛里斯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穿着崭新的黑天鹅绒礼服,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盘绕的坦格利安三头龙纹章,脸上带着即将加冕的庄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责任压垮的疲惫。他微笑着,向妻子和女儿们伸出手,准备前往龙穴广场。
玛格娜却像一只灵巧的小鹿,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滑脱出来。她没有跑向父亲,小小的身影反而穿过房间,跑向了那个静静伫立在门廊阴影里、如同冰冷雕塑般的身影——维耿·坦格利安。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深灰色学士袍,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黄金面具,仿佛加冕典礼的喧嚣、王权的更迭与他毫无关系。他即将启程,永远离开君临,返回旧镇的学城,回到他冰冷的书籍和公式中去。维耿的严苛、他的冷漠、他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别扭的关怀,早已在玛格娜心中刻下了独特的、难以磨灭的印记。此刻,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
她跑到维耿面前,仰着小脸,那双紫绿异瞳清澈地望着他面具上冰冷的孔洞,小嘴微微扁着,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舍,“维耿叔公。” 她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维耿垂落的袍角。
维耿深陷在面具眼孔后的目光低垂,落在玛格娜仰起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依旧锐利冰冷,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流。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从学士袍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细亚麻布缝制的口袋。袋口用一条颜色已经有些褪色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蓝色丝带系着。这袋子看起来很旧了。
他将这个小袋子递到玛格娜面前。
玛格娜认得这个袋子,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糖渍蜜饯,是维耿叔公偶尔的“奖励”或“安慰”。她伸出小手接了过来,习惯性地就想解开那条褪色的蓝丝带,拿出里面的糖果。
维耿却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小手上,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声音透过黄金面具传来,依旧是那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却似乎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告别的重量和最后的告诫:“学城的门,永远向渴求知识的人敞开,玛格娜。”他的手指点了点玛格娜的额头,又缓缓下移,点了点她的心口,“记住我告诉过你的。知识,如同最锋利的瓦雷利亚钢,是双刃之剑。”他的话语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告诫,“它可以切开迷雾,拯救生命;同样,也能轻易地……刺穿灵魂,收割性命。如何握持,全在于你。不要让火焰……吞噬了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玛格娜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帷幕,看到她遥远的、注定不平静的未来。然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廊尽头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再未回头。仿佛他从未在此停留。
玛格娜捧着那个还带着维耿指尖一丝冰凉触感的蜜饯袋子,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小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尝到那熟悉的甜味。她低下头,看着袋口那条褪色的旧蓝丝带,小心地、笨拙地将它解了下来,没有去动里面的糖果,而是将这条看似普通的丝带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小礼裙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那颗小小的心脏。仿佛那是比蜜饯更重要的东西。
戴蒙那标志性的、带着戏谑和嘲讽的声音从回廊的另一头远远传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与离别的怅惘:“嘿!我们的小圣母,傻站着做什么?要去给七神的神坛点上第一千支蜡烛,为你那升天的曾祖父祈福吗?还是说,在悼念你那冷冰冰的炼金术士叔公?”他猩红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间若隐若现,如同不散的幽灵。
玛格娜猛地转过头,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脸一绷,学着沃米索尔喷吐龙焰时的样子,龇起一口小白牙,喉咙里发出模仿幼龙的、毫无威慑力的“嘶——哈——”声,小拳头还示威般地挥了挥。这是她新学会的、表达不满的方式。
戴蒙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充满了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和某种扭曲的欣赏:“这就对了!小东西!这才像点我们坦格利安的样子!有点龙崽子该有的野性了!哈哈哈!对!就该这样!别学那些软绵绵的圣歌!”
与此同时,龙穴外空旷的广场上,一声嘹亮狂暴的龙吼撕裂了清晨的天空!戴蒙那头刚刚被他彻底驯服、名为“科拉克休”的血红色巨龙,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挣脱的魔物,展开巨大狰狞的双翼,冲天而起!它庞大的身躯在低垂的云层间若隐若现,每一次振翅都卷起狂乱的气流,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猩红如血的鳞片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刺眼、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芒。它张开布满森白利齿的巨口,一道灼目欲盲的、纯粹由毁灭能量构成的猩红龙焰喷薄而出,并非攻击,却带着宣告般的狂野与不羁,瞬间点燃了东方的天空!那炽烈的光芒,将厚重的云层都染成了燃烧的血色,宛如诸神在天幕上泼洒了一幅巨大的、用鲜血绘就的朝霞图卷!这是戴蒙·坦格利安献给新王加冕的、充满挑衅与力量的“贺礼”。
艾玛王后的手轻轻搭在玛格娜的肩上,指尖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失去血色的青白。她望着天空中那象征着力量、野性与不祥的血色龙焰,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母亲,”玛格娜突然仰起小脸,那双倒映着血色天空的异瞳里充满了孩童纯真的困惑,“曾祖父……为什么总认错人呢?” 这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在离别与新生的时刻,再次浮上心头。
艾玛的身体微微一僵。她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深秋清晨的寒风卷起她裙裾的流苏,也带来了龙穴方向火焰燃烧的余烬气味和淡淡的硫磺味,那是龙与毁灭的气息。
最终,她伸出手,温柔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拂开玛格娜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银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无尽的哀伤与迟来的理解:“因为……”艾玛的目光越过女儿,望向龙穴深处那尚未熄灭的、火化老国王的余烬方向,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那位老人漫长而充满伤痛的一生,“因为他太爱……太爱那些离开的人了。爱到……连时光都无法磨灭,连神智都已模糊,却依然无法放下。” 这是她能给女儿的最接近真相的解释,一个关于爱与执念的悲剧。
玛格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答案。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纤细的颈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样式古朴的银链。链坠并非坦格利安家徽,而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七芒星,由纯净的星光白水晶雕琢而成,在血色朝霞的映照下,流转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这是维耿放在那袋蜜饯里,真正留给她的、最后的、无声的离别礼物。
玛格娜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枚温润的七芒星吊坠,仿佛握住了一道来自未知命运的微光,一道在血色天空中指引方向的星辰。她抬起头,一紫一绿的异色眼眸,清晰地倒映着君临城上空那一片被戴蒙的科拉克休点燃的、熊熊燃烧的、宛如诸神之怒的血色天空。那火焰,灼热、狂暴、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力量,在她清澈的瞳孔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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