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3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安娜斯塔西娅曾在书里写下这句话,对应自己的人生,她将此奉为真理。

为了避免回忆,她将记忆摔成碎片,偶尔太过想念,就拾起其中一片,能观察到的只有故事的冰山一角,因为拼不出结局,一切才显得美好。

她透过那些碎片看她的家乡,晴空笼罩下,雪白村落点缀在长满橄榄树的山野间,面朝着蓝得梦幻的地中海。无数个温暖惬意的午后,会有一双纤细的、浅蜜色的手在她身边编织紫罗兰与玫瑰的花环,跟她一起躺倒进草坪中,仰望好似触手可及的云,于寂静中和她慢慢十指相扣。

那是安娜最美好的一部分人生,是她牢牢攥在手心舍不得丢弃的玻璃碎片。

但碎片终究是锋利的,握得太紧总会将人割伤。回忆进行到最后,她永远逃避不了那个黄昏——

燃烧。目之所及的全部都在燃烧。

空气不再是空气,是滚烫的、裹着木头碎屑的浓汤。瓦片屋顶在高温下凄惨地低吟,一片片拱起又龟裂,像被抽皮剥骨层层掀开的鳞片。

火焰活了过来,有了形体,沿着她晾晒在家门外的羊毛毯子窜上去,贪婪地舔舐,布料于呼吸间卷曲、焦黑,化作飞舞的黑雪。

紫罗兰和玫瑰,还有其他无数的花丛,那些平时盛开得没心没肺的娇嫩生灵,在这一刻都变成绝佳的引信,脱水,卷曲,腾起惨白的烈焰,一边死亡,一边散发出甜腻而致命的毒烟。

加装越野吉普轰鸣着,疾驰而过将焦黑的花朵尸体碾得粉碎,车座上抓着火折子的男人放肆地大笑,笑声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脑海里。

意识到这里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好像一直在尖叫,困兽般的破碎声音混杂着溢出嘴角的血。她那么痛苦,那么憎恨,可是倒塌的木栏横压在她腿上,沉重得仿佛某种宣判,吞没掉她不自量力的挣扎和反抗。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嘶吼着流泪,用力捶打烧得滚烫的地面,直到力气彻底从身体里流失干净,在窒息前愈发微弱地咳嗽。

渐渐的,耳边火焰的咆哮盖过了人声,热烫感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衣服,扎进皮肉,发丝滋滋作响,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恍惚间,她看见一道黑影,瘦长,嶙峋,干枯,披着裹尸布般严丝合缝的暗色西装。

黑影穿过火焰,在房屋的废墟中搜寻,仿佛深渊里逡巡猎物的魔鬼。然后,黑影停了下来,俯低腰,从一双浅蜜色手臂的怀抱中撕扯出一个橄榄木盒子,那双手固执地不肯放松,却终究抵挡不住魔鬼的力量,曾经灵巧地编织花环的、与谁的手紧紧相扣的纤细十指被生生掰断,无力地垂落下去。这些场景都裹上层层叠叠血红的重影,倒映进她逐渐涣散的、海水般浑浊的眸子。

最后的记忆里,她的视线收缩成点,集中在黑影的两只手上。一只手举着一块曲形的金属,恰好能贴合住掌心,膛壁,握柄,弧形扳机,在烧灼的焰光中泛着统一的冰冷色泽。另一只手则被护进怀里,小心地抱紧作为战利品的盒子。

那个盒子。它属于这片村庄,属于这片土地,从她祖母的祖母都不记得的古老往事开始,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直至半年前传递到她手中。

她记得保存在盒子里的东西,一截磨得比宝石还要光滑闪亮的鹿角,用她祖先曾经使用的语言、极尽温柔缱眷地雕刻下一字一句。

【我必须忍耐,因为我一无所有】

咔嚓,黑影清脆地扣动扳机。

于是命运的枪响了。属于她的世界燃烧殆尽。

后来的后来,她成为电视报道里、那场不幸的山火“意外”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那年夏天,世界各地的人都在谈论波及全球的反常高温,保护生态环境的大议题下,她的家乡变成气候灾难的标本,零零碎碎的捐款飞越大洋,支付她长期住院和其余琐事的一系列费用。

根据诊断,除却熏哑的嗓子,她伤得最重的是被倒塌物砸伤的腿,相关手术非常顺利,经检查,她的髋、膝、踝关节功能皆已恢复至接近或达到伤前水平。但奇怪的是,术后几周,她依旧无法重新实现站立功能,每当作出类似的尝试,她都会出现明显的姿势性颤抖或不协调,并伴随呼吸急促、心率增快、焦虑水平急剧升高。

主治医师作出判断,她呈现典型的创伤后功能性步态障碍。换言之,出于外科医学无法孤立解释的原因,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后续的治疗变得更加复杂,神经内科和精神心理科的医师陆续介入,总体来说收效甚微。因为山火事件的影响力及其带来的捐款,她成了医院里有名的常驻病患,每日浑浑噩噩枯坐在病床上,对人对事反应都逼近麻木。医护人员们忙碌着从她身边经过,偶尔会投来怜悯的眼神。

如此过去半年,某天清晨,住院医师照例进门查房,顺手帮她打开电视,播放晨间新闻。

她原本正看着窗外抽条的蔷薇花丛发怔,余光瞥到屏幕上掠过的黑影,登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亦或绷到极限的琴弦,她倏然坐直身子,死死盯住新闻画面。镜头焦点的中年男人是一名受邀在文学峰会演讲的教授,生得极高瘦,暗色西装包裹颀长嶙峋的肢体,眉宇间笼罩着有如魔鬼般阴郁的知性。

他提到新发表的论文《幽暗的缪斯》,围绕西方文学史的缪斯、女诗人阿芙某段重见天日的诗句残篇,带着一丝轻率的傲慢侃侃而谈。

好像还能听见那个黄昏火焰吞没一切的巨响,把她的胸腔也点燃,呼出的气息焦黑滚烫。

她深呼吸,死死盯着滚动字幕上教授的名字。

——西蒙内·普罗提斯。

就在这一刹那,她找回了站起来的理由。

决心代表着所有事情的开端,但这世道决心并不能决定一切。双腿复健是场漫长且痛苦的旅程,少有的空闲里她会坐在病床边写些零散稿件。起初那只是打发时间的权宜之计,然而不知不觉,安娜斯塔西娅这个名字已经伴随她笔下的故事飞遍了整个欧洲,赞美和批判纷至沓来,她开始拥有书粉,一批忠实的拥趸,甚至在小范围的圈子里有了几位文学与古典历史方面的学生。

作品本就是创作者内心的映射,她无意识地以笔为刀,于字里行间将仇恨打磨得更加锋利,而因此迸发的浓烈感情足以惹人疯狂。

世俗的成功来得这样容易,可复仇却远比她想象的困难得多。出院后,她搬去南欧的一座小城市与学生住在一起,每到半夜,她总会独自坐到书桌前,不断地组织计划又自我否定,在压抑中变得更冷静,在冷静中变得更绝望。

她动摇过。但放弃的念头比任何一块记忆碎片都锋利,轻易将她的灵魂割得遍体鳞伤。她在深渊和深渊之间进退维谷,不见出路也不甘沉沦。

然后,名为【鲁邦三世】的存在出现了。

全世界最高调又最神秘的大盗,将追查自己的黑白势力都玩弄于鼓掌,亮闪闪的笑容撑满社交媒体的头版头条,那么潇洒,那么骄傲。

她看着那个笑容,一个疯狂的想法油然而生。

“——我利用了你们。”

暮色笼罩的城中公园,安娜斯塔西娅举刀架在鲁邦三世的脖颈,语气平静,表情冷漠。

“最好的结果是你们和普罗提斯同归于尽,阿芙的秘宝不属于任何人,谁也别想带走。”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也无法解释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疑点。即便到了此刻,这比地中海的礁石还要冷峻的女人依旧有所保留。

但鲁邦什么都没再问。

他只是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安娜。所以,要不要试着更相信我一点呢?”

面前那双深灰眼睛霎时掠过极度复杂的色彩,斜阳光影交错间,女人与他对视,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卸去力气,收回了手里的刀。

晚些时候,一行人转移到城市边缘的另一座安全屋,简单对付过晚饭,勉强安顿下来。

安娜拿了烟,准备到露台透会儿气,拉开门才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占了位置。

大盗先生回过头,露出全无芥蒂的笑脸和她打招呼。安娜视线下移,瞥见对方手里拿着的书,一本市面上最常见的精装阿芙诗选。

“我很好奇呀。”鲁邦说着,低头点燃一支烟,这回不是万宝路,是他常抽的吉普赛,“被誉为缪斯的阿芙,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呢?”

“……重要的从来不是阿芙。”默然片刻后,安娜哑声开口,“只是人类任何时候都无法避免提及爱,所以在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想起她。”

她朝背靠窗栏的大盗走去,叼着自己的烟俯身,贴到很近的距离、好让两支烟尾对吻。

火星触之蔓延,腾起的烟雾被风刮乱,鲁邦一晃神,似乎嗅到甜蜜的、比烟雾更迷幻的果香。

夜风在这时吹拂而过,诗集纸张随之哗啦啦地翻起,最终定格在未知的某一页。

【去责怪阿芙洛狄忒吧;

她快要杀死我了——

用她的爱。】

(つづく)

我:虐待oc这一块

友:还好吧不算虐待

我:那太好了又变回自信的温柔好妈妈

友:(大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PART.3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