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是格外温暖的，前日里下的雪已经差不多融尽了，深绿色的叶子从积雪的负累下抬起头来，可是春天毕竟还没有来。
长街之上，渐起喧哗。
下人看了看龙庄主的神情，有些胆怯地往回缩了缩。
早上说的是等着和上官帮主结拜的吉时无聊，因此出来走走权且散心，可是散心散成如此脸色，大概是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了。
龙啸云站在一处屋檐的阴影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长街另一端人群中的一个人。
那是个苍白干净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青衣，时不时会抬起手来掩一掩口鼻，低声咳嗽。
龙啸云用余光瞟了一眼就认出了李寻欢，他已经默不作声地在这里看了有一会了。
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似是有人拌了碗浆糊进去，搅扰得他头痛欲裂，片刻不得安宁。
多日不见，这个人似乎瘦了一圈下去，脸色苍白的有几分透明，嘴唇凋敝灰暗，很明显，托自己的福，他这段时间过的不太好。
然而李寻欢却突然笑了。
那个清淡而由衷的笑容从唇角绽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一只黄犬被主人按着脑袋，开心地摇着尾巴，黄犬的主人另一只手费力的抱着些卷纸木料，露出了一个同样喜悦而欢快的笑容，“哎，许久不见了哎，几时你也到这边来了。”
“我过来有些事情做，”李寻欢笑道，伸出手来接了那人怀中的东西，低头看了一眼那条狗，“柳三看来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连狗都养了。”李寻欢蹲下去看了看黄狗湿润的眼睛鼻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这是不画画了。”
“倒也不是，只是来这边也没什么交识的人，既然打算安家了这样可是不行，就开了个裱糊店也好认识些人。”柳三公子笑到，将东西抱了进去，“你要是今天没事，帮我刻个章子。”
“徐广安今天要过来问我要章子，我还没刻好，你若是肯给他弄，他怕不是要高兴的上天。”柳三公子笑道，看了看四周，“当时同你一起的后生如今不和你一块了。”
“在。”李寻欢答道，转过头去找陆小凤人影，伸手遥遥指了指，“那边看螃蟹走不动了。”
“他说有一对在打架，没分出胜负他实在不想走。”李寻欢笑道，“怎么的，徐广安今天过来吗？”
“闻说他做了巡抚，这是他的地界了吧。”李寻欢问道，柳三点了点头，“是啊，他叫我过来的，所以无需担心我和什么人有过节，说起来他马上就要高升了，京城里据说要提他做个吏部侍郎了。”
“那可真是个好差事。”李寻欢笑道，那黄犬熟念了起来，开始冲着他摇上了尾巴，柳三也笑了，“他还问我你见过胡云翼的事情来着。”
“听说他火气还是很旺啊，这么多年了，”一个穿着件半旧棉衣的中年人笑道，“看来他在少林过得倒也不坏。”
“是啊，他火气特别旺，我要不是跑得快，怕不是还得被他拖住温习当年的圣贤书。”李寻欢转过头来笑道，那中年人在两人肩上撼了撼，忍不住地笑，“柳三，那章子的事情我可是都听见了。”
“你要是不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天做，我都担心你被调包了，”那徐巡抚笑得止不住眉眼飞扬，“说起来我这辈子都没打着还能再见到小李的事情了。”
“我内人可是惦记的你很呢。”徐巡抚笑着说，伸手去拍李寻欢的肩膀，“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内人扔绣球的时候，你一把把我推过去的事情了。”
“她还好吗？”李寻欢想起了当年旧事，不由失笑，彼时年少轻狂，当年的事情提起来真是忍不住想笑得打滚，那厢陆小凤咕哝着什么走了过来，“陆兄怎么的，你看好的那只螃蟹输了？”李寻欢笑道。
“没，老板把他们两个都绑起来了，没打完。”陆小凤叹道，却冷不防撞上李寻欢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的眼睛。
难道是前辈昨晚把自己睡的神清气爽了不成，下一秒钟，他就被热情地招呼了。
两个与李寻欢年纪相仿的书生，一个是从前见过的柳三公子，另一个不认识，多半也是当年的同榜同学。
“你别看你前辈他现在这个样子，当年他随便路过哪里，再矜持的小姐都忍不住挑帘看看，我内人当初扔绣球，说他简直就是万绿丛中的一坨猴屁股啊。”那中年人笑道，柳三忍不住用手去敲他的脑袋，“我可不信你夫人会这么讲。”
“好吧好吧，我自己发挥的。”徐巡抚倒是从谏如流，“然后她就把绣球冲这边扔过来了。”
“你还讲，当初你看人家看的眼睛都直了。”柳三毫不留情地说道。
“那小李他下手也真的很重了，我连爬楼梯都不乐意的一介书生，居然被他一把拎起来过了几个人哎，差点就没出师未捷身先死好不好。”徐巡抚嘴上说着，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当年大家可真是，太，现在想想，哎，小李你该不会打算灭我的口吧。”
“你家夫人现在还好吧？”李寻欢问道，笑得咳嗽了起来。
“好得很，就是嘴特别硬，说什么当年她扔的就是我。”徐巡抚笑道，“想想也是吗，我虽然有些地方不如你，可是有些地方你可是大大的不如我啊。”
“嗯，比方说眼泪，你特别多。”柳三毫不留情地说道，“就是他当年考试的时候坐我隔壁，哭了好几天不说，出来还哭。”
“这位是我们当年的状元郎。”李寻欢笑道，拍了拍徐巡抚的肩膀。
“你别在揭我短了，要不然我把你当年上房揭瓦的事情和你朋友讲讲。”当年一哭成名的状元郎表示我也不是全无底牌的。
“干都干了，还怕人说吗？”李寻欢笑着说道，却又咳嗽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的病没调理调理吗？”徐巡抚问道，“好容易见到你一次，我找个郎中给你看看？”
“不必了。”李寻欢答道，听见徐巡抚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你不乐意，我也拗不过你。”
他拍了陆小凤肩膀，笑着说，“你可知道你这前辈当年多奸猾，当初进翰林院的时候，什么搬书啊烧水的活，我都抢着替他干，怕把他累着，结果，有一天我看见这小子上房揭瓦的本事，真是吓得我眼睛都掉了，当时有匪徒半夜打劫，结果我还没看清了，那两个彪形大汉就躺地上了。”
“他们运气不好，我当时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我说没钱他们还不肯。”李寻欢淡然说道，半眯着一双眼睛，昨晚的折腾，他虽不说，也是累了的。
“这么多年大家其实都很惦记你的，”徐巡抚说道，“听到说书的有讲你的事情，大家都跑去听来着。”
“还真是没想到。”李寻欢笑着说。
“当年他眼神好得很，那么多册书简，他扫两眼就能把要的找出来，屋里进了蚊虫啊什么也全都靠他，他当年辞官不干的时候，我们可是整整被咬了半个秋天才找出些法子来。”徐巡抚笑道，“当年你成名的时候，听说书的我都抢不上位置。”
李寻欢笑着听两人讲着些陈年往事，虽说不过十年的光景，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却恍如隔世一般。
少年安能长少年，海波亦化为桑田。
“那些说书的说的可是真的？”徐巡抚问道。
李寻欢闻言笑了笑，“我又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抬起手来将头发理了理，听见徐巡抚出了口气，“听闻你过得不太如意，有什么难处吗？”
“我一直都挺好的，看来是被说书的编排了。”李寻欢笑道。
“也是，想想你的脑子，也觉得不能三天两头就中毒受伤被抓被坑的。”徐巡抚笑道。
“龙庄主？”下人低低出声，龙啸云的脸色变了几变，现在则是越发的不好甚至有几分可怖了起来。
“走。”龙啸云摔了摔袖子，转身而去。
原本他看到了瘦了一圈的李寻欢时，心念蓦地动摇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这么多年来的确是对他不起，而如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鞋底在地上踩了几脚。
他怎么就忘了，李寻欢是小李探花，是兵器谱上的第三名，当年也曾是一日看遍长安花的风流年少，性子好模样也好，他有多少朋友，有多少由衷喜欢愿意帮助他的人。
而且这些都不是收买来的，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罢了，淡却纯净。
自己方才居然会怜悯他，想放过他算了，那谁又来怜悯可怜的自己呢，只不过拿了他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就要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面，对他感恩戴德不成吗。
“‘李家有二郎，天边净水旁。’当年小孩子的歌谣是这么编排的吧，”他听见屋里的人的笑声，“他现在也是个大麻烦吧，陆兄弟？”
“不麻烦，不过现在我有个麻烦需要处理一下。”他听见了那个后生的声音，难不成他又回来了。
龙啸云突觉不妙，撇下下人拼尽全力向远逃去。
陆小凤看着远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方才有人在这里偷听，杀气越来越盛的偷听。
他收回了目光，以他那颗七窍玲珑心，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这才真是个大麻烦啊。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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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