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有的时候必须感慨一句缘分真的是妙不可言。
害得他关注的那两只螃蟹打架的大业中道崩殂的罪魁祸首正是徐巡抚家的丫鬟,于是白天还气势汹汹的螃蟹晚上就红彤彤地放在他的面前了。
这还真是世事无常。
由于徐巡抚即将高升入京,下人家眷都在打点行李,院落里颇有几分兵荒马乱,徐巡抚拉着他们在花园里找了个安静的亭子坐下,叫人拎了火炉来温酒,如今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因此那两只可怜的螃蟹连留个全尸的机会都没有,被斩碎了炒了年糕,陆小凤觉得自己哀悼都不知道该如何哀悼,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吗。
所以他决定先不哀悼他们了,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早死早投胎吧。
徐夫人是个美人,是那种被岁月优待的美人,婉转娴雅,落落大方,她抬起手来微微掩了口,笑道,“想不到我家官人当年还有这些事情,他可是从来不曾与我说过。”
徐巡抚端酒杯过来喝一口,“我打多少年前就不哭了,他们整天揪着这个不放,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行吗?”
徐夫人笑着,玉手捡起盘子里大红的虾来,摘下头来,细细剥着,扔进徐巡抚碗里,“奖励你终于不哭了。”
徐巡抚只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陆小凤伸手拿了只虾,他是个很懒的人,他发誓他躺在床上喝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替别人剥虾。
好吧,不是别人,是自己人。
怎么说我们也是有过同床共枕上过床的交情了,陆小凤想着,任劳任怨地对付着手中的虾,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寻欢。
李寻欢的筷子早就放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太累了缘故,他一整天都只不过潦草的吃了几口,但是能看出他的心情很好,一双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苍白的脸上略略浮出了一丝薄红,消瘦的手握着酒杯,却不喝,只是松松地握着。
徐巡抚又提起当年扔绣球的时候的往事,徐夫人嗔怪地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谁年轻的时候不喜欢漂亮的啊,你若是我,不扔李探花吗?”
“不。”徐巡抚义正词严地说,“我目力不行,应该看不出谁比较好看来。”
“还是娘子你比较厉害。”徐巡抚恭维道,“不过小李啊,你余生。。。”他还未来得及说不找个人照应一下吗,就被自家夫人在腿上重重的拧了一把,于是徐巡抚识趣地闭嘴了。
徐夫人微微笑了笑,从一开始她就留意到,和小李探花一同来的那个后生与他的关系绝对不一般,这些男人迟钝得紧,大概没有注意,这个后生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到了小李探花的身上,那既不是朋友的留心也不是后辈的崇拜,而是真真正正的爱。
那是一种专注,笃定,温暖而执着的感情,可遇而不可求,徐夫人笑了笑收回了目光,低下头专心吃着自己的东西了。
她刚刚看到那个后生把剥好的虾扔进了小李探花的碗里,然而邀功请赏一般地用自己刚擦净的手指戳了戳对方。
真是个可爱的后生。
结束了这个大工程的陆小凤心满意足地接过徐巡抚递过来的杯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却感到李寻欢的脚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碰了他一下。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细闻之下,果然酒香中有一丝异样,但是这味药下的极为巧妙,若是有半点松懈,估计就着了道了。
陆小凤抬眼望向徐氏夫妇,发现徐巡抚正自己喝着一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徐巡抚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上京,院落中难免人多手杂,但是敢算计到将来的吏部侍郎头上,胆子也是十分大的了。
不,他们算计的对象并非将来的吏部侍郎,而是他们。
旧友的酒局,精神难免懈怠,确切来说,算计的就是李寻欢。
徐巡抚话讲到一半,忽而觉得一阵困倦,眼前更是天旋地转,顷刻之间他与夫人便都睡倒在了亭内桌上,李寻欢将手中的酒杯放了下来,抬手揽起徐巡抚来,轻声说道,“外面太凉,劳烦陆兄帮我把夫人抬回房内了。”
在里屋内安置好二人,陆小凤依言留在房内看着二人,李寻欢走到花园中来,徐巡抚吩咐下人,今夜里与旧友叙旧,不许进来打扰,花园内无一个人在,只有半桌残席,一轮月华罢了。
他拿起筷子来,将陆小凤放在他碗里的那只虾不紧不慢地吃了,将筷子放回筷托上,转过身来,“出来吧。”
语声毕,园中却无人现身,不敢出来吗,李寻欢在花园中走着,池水粼粼地折射着月亮的寒光,他弯下腰,捡起池边的一块小石头来,大抵里面混了些云母,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可惜了这块好看的石头。”
他二指夹了石头,脱手掷了出去,一声打在□□上的闷响,一个少年滚了出来。
然而下一秒钟李寻欢的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少年笑着,似乎打在膝弯的石子不是打在他身上一般,笑呵呵地跪下一条腿,“李叔叔。”他抬起头来,“别来无恙啊。”
“我爹爹此番让我来找李叔叔,是想请李叔叔到家里坐坐,有些误会最好解开。”龙小云笑着说道,这个少年笑起来及其具有欺骗性,单纯而阳光,“如果李叔叔不去的话,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只是李叔叔的朋友恐怕会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了。”
“当朝吏部侍郎你们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李寻欢轻声说道,他现在头脑中昏茫,他已经很累了,昨夜未得好睡,今天又一天未曾休息,还未痊愈旧伤在隐隐作痛,经年的沉疴也不曾片刻放过他分毫。
“李叔叔果然不是个喜新厌旧的庸俗之辈呢,果然还是关心旧友一些。”龙小云笑道,李寻欢瞬间明白了他所指之人,是阿飞。
他点了点头,却再也忍不住咳嗽,抬起手来掩着嘴,一声复一声地咳了起来,有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在他苍白的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然而龙小云下一秒钟却再也维持不住他的笑容了。
李寻欢病白的皮肤上有东西比血渍更刺眼,龙小云已经不是不经世事的孩子了,他清楚的知道那些红色的痕迹是什么留下的。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提住了李寻欢的衣领,自己的嘴里正嘶吼着你这个婊子。
虽然他知道从道理上来说,这没什么的,但是龙小云从来不是个讲道理的。
他感觉自己的母亲被背叛了。
虽然这个男人早就应该和自己的母亲没有关系了。
“我以为你是爱她的,原来你当年不要她是因为她耽误了你找男人吗?”龙小云从来不是个文雅的人,“耽误你找男人艹你了吗?”
“从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龙小云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一用力,他手指一麻,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李寻欢的衣襟,李寻欢整理着领口,掩住了刚才露出来的更多那样的痕迹,他不动声色地将血渍擦去,轻声说道,“我为什么需要满足你的期望呢?”
“至于你母亲,最爱她的人只有你父亲,”李寻欢平淡地说,看着眼前的少年,语调波澜不惊,“他也深爱着你。”
龙小云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他忘记自己已经暴露了武功恢复的事实,对于这个平素精明狠辣的少年而言,这样的冲动实在太不同寻常了。
他恨极了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毁了他的家之后如今就想这么容易地转身离开吗。
他恨不能拿出自己知道的所有最肮脏的词汇来谩骂这个男人,然而他忍住了,他笑了出来。
他忍得似乎血都倒流进了腔子,但是他知道自己会报仇的,而且很快就会得到机会。
龙小云笑了笑,说道,“那我就等着李叔叔登门拜访了,我们现在暂住在琼林巷内,李叔叔到了那里,自然有人迎接。”
“不过只迎李叔叔一个人,多来什么人的话,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接待了。”
他翻墙欲走,却感到左腕被人不轻不重地捉住了,是李寻欢的手。
龙小云以为这个男人会向他解释,或者说些什么话,然而那人颜色寡淡的近乎苍白的嘴唇开合了一下,吐出一个词来。
“解药。”
龙小云从衣襟里扯出个小瓶来扔给李寻欢,运上轻功飞快地逃跑了。
他怕跑得慢了,自己的眼泪就会被那个家伙看到了。
果然李寻欢真的如江湖传闻所言的那样,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像林阿姨说得那样,他根本不是人,全无半点心肝。
他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他活该罢了,龙小云想。
李寻欢将瓶子打开,远远嗅了嗅,进得屋来交与陆小凤又验看了一番,确认无误,便安排给徐氏夫妇服下。
“陆兄,我有件事劳你去做。”李寻欢看着两人呼吸平稳,渐将醒来,开口说道。
陆小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的。”
他甚至还没有问这是什么事情。
“劳你去找一位带着一位少女的说书老人,然后不论发生什么,始终不要离开他们左右。”李寻欢平静地说,陆小凤想了想,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如今要和龙啸云结拜之事武林中传的风风雨雨,而上官金虹此人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所忌惮的人不多,当然要伺机逐个击破。
以陆小凤的武功,加上天机老人,上官金虹便要考量考量再动手了。
“如果李某有什么不测,后面的事情,托付给陆兄了。”李寻欢轻声说道,欲起身时却被陆小凤抓住了手。
总是带着笑容的青年转过头来,敛起了笑,认真地说道,“我是个中托付的人,你大可以放心。”
“但是,假如你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会难过的。”陆小凤轻松地说,“作为我任劳任怨给你帮忙的报酬,你可不能让我难过。”
“好。”李寻欢答道,起了身。
(未完待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