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的事情,哪能说得清那么多谁对谁错呢?”老人磕了磕烟管,怡然地说,“阿飞那孩子不管怎么说当年,甚至现在,对小李探花可是不掺半点假的。”
陆小凤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喝着,一个人喝酒有一个人喝酒的好处,他想着,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听见孙天机的声音缓缓响在耳边,“我好歹也比你多活了些时日,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
“倒也没什么,”陆小凤笑了笑,酒窝深深,他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这是他人生前二十余年未曾感受到的感觉。
“我从前也经常一个人喝酒的。”陆小凤伸出两指来摇了摇酒瓶,笑着回答,老人抽了口烟,笑而不语。
“话说,你真的不担心李寻欢回不来了吗,”四七收拾完场子一边喝着水一边问道,“那个姓龙的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总觉得他什么都能干出来。”
“我认为你干的活有点少。”少女坐在了自己爷爷的身边,拿起桌上的果子来吃,“还有若不是陆少侠在爷爷身边,金钱帮早就向我们动手了。”
“我也没那么贪生怕死了。”四七喝完了水,不满地咕哝着,“我真的没有那么害怕金钱帮了。”
陆小凤看着他在那里念念叨叨,一会金钱帮一点都不可怕,一会我反正还有别的出路,好笑的很,不过这少年倒是真的本心不坏。
他禁不住回忆起似乎是不久之前,又似乎是很久之前,刚刚遇见四七的时候,也是他刚刚认识李寻欢的时候。
“我还真是艳福不浅。”他给自己到了杯酒,端起来遥遥敬了敬冬日温和发白的日头,仿佛在请它照顾远行人。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出来一个一枝独大的帮派本来也是常情,然而金钱帮不同。
李寻欢捏着手中的酒杯,听着旁边的人讲着近日里金钱帮的事情,“听闻帮主令向舵主自尽,说他不死全家皆亡,他若自尽给家人四十万两银子。”
“然后呢?”
“啧啧,然后听说他是被自己家人逼死的。”
人本是丑陋的,李寻欢喝了一口酒,然而乐见这份丑陋并居高临下的人,更加丑陋许多。
“也不知道当今的世道是怎么了。”酒客们讨论着,“听闻上官帮主要和龙啸云结拜了。”
“是啊,也不知道龙啸云这家伙一生的运势有多强,当年做了李寻欢的兄弟,如今又要和上官帮主结拜了吗。”酒客说着,却听得另外一人笑了。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李寻欢的兄弟是什么运气。”
“你不知道近日里江湖上传闻他是个断袖么。”酒客说道,“所以龙啸云那不叫运气,叫倒霉。”
“那还真是很倒霉啊。”酒客们哄笑了起来。
人们在谈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却经常表现的异常兴奋,众人聊得起兴时冬日的寒风里有个乞丐走进了店里,摸索着要一碗酒喝御寒。
天气很是寒冷,他这一进门带进一股冷风来,店小二忙不迭地想打发他走,可是他这一进一出不知道要带走多少这好容易拢起来的热气。
“我也是一个人,不知兄弟愿不愿意陪我喝着一杯。”阴影里有人出声说道,店小二注意到了那人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修长而优美,拎起酒壶来斟了一杯酒,递给了那个乞丐。
乞丐也不推让,大咧咧地坐在了桌子边,众人将目光投过来了一瞬,发现那是一个很好看的中年人,虽然年纪不轻了,鬓角像是落了不会融化的雪,然而他的眼睛却很年轻,宛如草长莺飞的二月里的河水,宁静而柔和。
乞丐喝干了杯中酒,他便自然而然地为他满上,众人不得羡慕这乞丐真是好运气,这乞丐衣衫不整,动作浮夸,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多半是个疯子,大概也不知道美丑好坏,真是浪费了这福分。
乞丐喝了第二杯酒,似是身子暖和了过来,眯起眼睛闲闲地靠在了墙上,“酒是好酒,路却不是好路,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对面那人为自己斟酒的手忽而顿了顿,而后为自己平平满上,“人生天地,怎能总是一马平川。”他抬起了眼睛来,细细从乞丐脸上看过,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
“台甫可是姓胡?”李寻欢笑着问道,此人易容术可谓已臻化境,若不是他刻意留些破绽给自己看,怕是这壶酒喝完,自己也只当他是个路过的可怜人。
“姓胡,一派胡言的胡。”乞丐大笑了一声,伸手往自己脸面上一抓,众人未曾察觉间余光里的疯癫乞丐已然变成了一个翩翩贵公子,若不是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怕是没一个人敢相信他便是方才那又脏又臭的乞丐。
胡不归,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很响亮,然而这张脸却很陌生。
胡不归倒也从不在意这些东西,浮名本是身外物,他天性浪荡,最爱装疯卖傻,难得糊涂,仗剑红尘本是癫,有酒平步上青天罢了。
本来面目反倒碍事。
“我真是怕极了你这种烂好人。”胡不归拎起酒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若是龙啸云的人,现在我已经有三次机会让你毫无余地的输了。”
李寻欢笑了笑,“素闻龙庄主慷慨,不会让自己的朋友沦落到问小酒馆里的人讨酒喝的。”
“实不相瞒,我刚才的确是馋酒的要馋死了。”胡不归笑了一声,“真酒鬼果然可以看出来馋酒的眼睛是真是假。”
“胡兄此来所为何事?”李寻欢问道,胡不归感觉他的气色虽然不太康健,但是精神却意外的好,一双眼睛暮星似的优雅的明朗着,与上次相见时说不上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来了断一件事,”胡不归将酒壶控了控,“我这个人活得就是个自在,遇上不太快意的事情总要想办法了结心愿才成。”
“你定然是执意要去找阿飞了,那么我同你一起去。”胡不归说道。
龙小云虽说只迎李寻欢一人,然而胡不归却不在可以排除的行列之中。
因为你实在无法知道他究竟是哪个人,或者哪个人都可能是他。
“你该不是想去那里送死然后让大家都愉快吧。”胡不归说道,李寻欢拿着酒杯,笑了笑,“我这个人素来不合时宜,恐怕让大家都开心这种事最做不来了。”
“如今这世道乱作一团,还是做个疯子快活一些。”胡不归满足地喝着最后一杯酒,“我路上遇到了铁剑郭嵩阳。”
“现在到处乱七八糟的,他倒是依旧活得自在,听他的意思正在找你。”胡不归说道。
“找我?”李寻欢轻轻笑了,“想不到我有朝一日还会有这么多人在找。”
“他要找你决斗。”胡不归喝干了最后一杯酒,“他对自己的排行相当不满。”
“世道一直乱作一团,只是简单的人依旧很简单而已。”李寻欢说道,将杯子放在了桌上,叫了小二过来结账,两人抬眼看去的时候,发现刚才聊得起劲的酒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散了个干净。
“我和他吹牛说天下的事情没我不知道的,那个傻小子真的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约你。”胡不归笑着说,李寻欢抬起手来不动声色地咳了一会,“那我定然不会砸了胡兄的招牌的。”
胡不归看了他一会,情况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李寻欢同意往龙啸云那里一去,一是为了阿飞,二是为了与他们家的恩怨纠葛,他本以为李寻欢虽不至寻死,但是求生欲也不算强。
他是那种一点点死去的人,你也许很难扼死他,但是他会缓慢而冷漠地消磨自己,直到某个节点突然戛然而止。
唯有他自己方能杀死自己。
胡不归特殊的敏锐告诉他,似乎这个人的死亡被拖住了,不是被责任或者承诺,那些东西太硬,不是被什么感情或者牵挂,那些东西又太轻了。
他是被另一个生命拖住的。
因此他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独酌的时候似乎陷入了深思,胡不归想,他大概是在精心测算着自己的行动,达成目的,安全归来。
他一直不是个莽撞的人,现在似乎更加的缜密与耐心,似乎他直到今天才真正地从一个男孩蜕变成男人,背负上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冬日的阳光虽然看着很暖,但是实则很凉,李寻欢似乎是因为吸进了冷气的缘故,一直在咳嗽,淡淡的影子洒在身后,长街两侧的积雪已经被扫起,道路干净而平坦。
他曾对梅二说过,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梅二那时拿眼睛看了看他,抢过他手中的一碗酒,他那次病的不轻,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孙二叔都以为需要给他买副棺材了。
“你倒是说说你清楚了些什么?”梅二先生顺手将那碗酒倒进了自己的喉咙,掐着他的脉,一副恨不能直接送他往生极乐的样子。
他那时候嗓子咳哑了,懒得讲话,另一只手拈起梅二放在一边的笔,在方子上随手写道。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梅二一脸你等死吧的拎着药枕走了,走到门口却住了脚,回头道,“相思不是不可医,是不必医。”
的确是不必医,他与阿飞也是这么讲的,但是这世上毕竟还有人不愿医。
李寻欢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白日,他感觉身上还是暖和多了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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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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