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家园已在身后

王遗时反对惜予把萨沙特意约到家里,他并不知晓英娘和惜予之间的对话,还觉得为了给双胞胎起名字这种小事去质问人家,小题大做了。

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反正离萨沙毕业赴美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架不住惜予坚持,她甚至要求他必须也在场,因此王遗时此刻如坐针毡,突然从沙发里蹦起来,转了一圈又坐回去,苦恼地摸了摸额头。

“等会你来吧。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他还以为要谈论的是萨沙擅自给孩子们起俄语名的事。

萨沙出现在客厅的刹那,王遗时尴尬得仿佛浑身快速地过了一遍电流,恨不得躲进惜予身后。

王谢挣开英娘的手,扑进父母中间的沙发间隙,和惜予好一阵亲热。但她是这场对话开始的唯一阻碍,好在英娘三言两语,她便乖乖起来,跟着英娘走了。

萨沙向她的背影投去欣赏的目光。

—·—

王遗时的手绕到惜予背后,悄悄点了一下她的背,惜予朝他看去,他冲着萨沙的方向努了努嘴:人来了,说吧。王大教授,此时十足的没用小男人模样。

惜予也不弯弯绕,直接申令萨沙,“如果你不想说出实情,那今天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王遗时一头雾水,想说句软话帮帮学生,都摸不着门在哪儿,只好请萨沙先坐下说话。

萨沙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两折钱包,翻开之后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

图哈切夫斯基一家四口的近景照,蓄络腮八字胡、眉目忧郁的父亲,与其截然相反笑容鲜艳的母亲,他们的一儿一女,萨沙像妈妈,卡佳像爸爸。

萨沙指尖轻轻地落在少女卡佳纤细的颈间,“谢宜和期宜是我妹妹卡佳的孩子。”

迎接惜予的是一种意料之中的震撼,但王遗时毫无准备,他彻头彻尾地被惊骇住了,一口气逆着气管涌上来,憋不住咳嗽起来。

惜予给他递水,王遗时摆手不要,平静下来后,立即对萨沙说:“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带走他们的。”

萨沙垂下了眼眸,也许是心思被暴露,所以不敢直视他们。

惜予俯身仔细看着那张合照,“期宜更像你妹妹,王谢像你这个舅舅多一些。”

萨沙抬起眼,其中尽是欣喜,“我也这么觉得。”

“你妹妹不会想把他们要回去吧?”涉及到孩子,王遗时说话不留情面,没得商量。

“卡佳已经不在了。”

王遗时又恨自己嘴快。

—·—

沙皇俄国仍然存续时,图哈切夫斯基家族的光辉已经开始衰弱。在铺天盖地的赤色浪潮中,仓皇逃往远东。

萨沙的父亲米哈伊尔时常与儿女说起家乡绵延百里的大庄园,种满了可爱的苹果树、樱桃树,松鼠、鸟、蜜蜂、野兔出没。庄园没有边界,地平线尽头,云层下无数云杉、落叶松……他们背着狩猎袋,跟随猎犬进入森林,踩着湿滑的地衣,绕开蕨丛和荆棘。猎犬绕着它发现的刺猬狂吠……

米哈伊尔说起的不只这些,还有猎枪、马车、农奴、宴会……他已经不抱希望还能回到故乡,那座如今更名为列宁格勒的城市。但他殷切期盼着重新过上富足奢华的生活。

他对萨沙说:“惟愿卡佳嫁给一个有钱人,他的资产多到砸下去足以阻断涅瓦河的流水,一定会愿意资助我们做生意。毕竟,资助的那点钱对他来说就像一片雪花一样轻。”

卡佳拥有不负众望的美丽,又在父亲安排下,习得一切上流社会的礼仪与技能。在她十六岁生日的转天,突然的消失。

失去会下金蛋的母鸡,米哈伊尔陷入了消沉。

再次露面,已经是一年半以后。卡佳不愿意说,但萨沙和妈妈猜测,她应该是和裁缝的徒弟,一个中国男孩私奔了。

老裁缝每年春天和秋天会来家里,一次制定两季的衣裳。卡佳消失后的那个秋天,老裁缝身边的徒弟也不见了。

卡佳回家后,米哈伊尔怕女儿再反悔,很快,她嫁给了一位美国商人,再度离家。

去年她过世了,米哈伊尔前往美国参加葬礼。得知女婿愿意出钱为他们在斯普林菲尔德置地,他当即决定不再回上海,并来信催萨沙母子也过去。

在米哈伊尔来信前,萨沙收到了卡佳去美国后的第一封信,也是她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

她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小裁缝患白喉去世。生下孩子后,卡佳养不活他们,丢在了一处弄堂里。她不敢和家人说,也许害怕自己不再被接纳。

“那么冷的冬天,卡佳说两个孩子也许早就夭折了。但我没放弃,在丢孩子的地方打听过好多次。”

萨沙辗转奔走,于去年冬天找到福煦路。

他还记得那个幸运的冬日,走到谢家洋房附近时,远远眺见那家人围墙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紧接着,两个漂亮的小孩子接连跳出了门槛。

萨沙看见王谢,那短促的一刹那,仿佛小时候的卡佳朝他跑了过来。

—·—

他一直坚定地计划接走两个孩子,应聘家教不过觉得是个和孩子们提前培养感情的好机会。

但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反而逐渐动摇起来。双胞胎在谢家就是亲生孩子的待遇,上上下下都把他们当眼珠一样看顾着。

最重要的是……“你们不会答应。”

王遗时说:“你知道就好。”

“妈妈思念卡佳,她如今总是念叨两个孩子。我能带他们去见见……”

“不可以。”惜予直截了当地拒绝。

萨沙感觉这对夫妻轮流对他强硬,一个情绪到波峰,另一个就在波谷等待时机,绝不同时喷发,配合得默契无间。

果然惜予“硬”完了,王遗时马上说:“如果你能保证,不向任何人泄漏此事,再不提带走双胞胎的话,家教的位置仍给你留着。”

见萨沙答应,惜予便也柔下姿态,“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好。他们已经记事了,生活突然遭逢翻天覆地的变故,背负这么沉重的身世,往后余生怎么过?”

她的话极在理,但不能缓解萨沙的伤心,惜予悄声对王遗时说:“把相簿拿来。”

王遗时拿在手里转了个方向,递给萨沙。

萨沙打开后发现是一本家庭相簿,飞快地翻找起双胞胎的照片。

到某一页突然停下,萨沙掀开覆在照片上的半透明隔页,“他们有好多照片。”语气既欣慰又心酸。

他想:他们是卡佳的孩子,同时也是卡佳悲惨人生的一处缩影,光想到这就让人心碎。我和妈妈反而无法纯粹地作为家人去爱他们。

此时,他彻底释怀了。

“选一张吧。”惜予说。

萨沙受宠若惊,低头认真地挑选起来。无奈始终做不出抉择,便问惜予:“能给我两张吗?”

惜予看向王遗时:我同意了,你呢?

王遗时心里仍然提防着萨沙,怕他反悔又想抢孩子走,可一对上萨沙那副心碎的蓝眼睛,又可怜他,“拿吧拿吧!”

萨沙后没后悔不知道,他已经后悔承诺继续让他当家教了。毕竟老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无有千日防贼的。

他从此要日日提着神盯紧萨沙,直到他离开上海。

等萨沙挑完照片,三人起身,到了告别的时候。这个情况,是不适宜再留下来吃顿和气的便饭,双方各自有需要消化的信息。

“不远送了。”

王遗时脚下纹丝不动。倒是惜予往前走了两步,又被他拉回身边。

萨沙识趣地自己走了。刚走到门口,还未下台阶,先和门边蹲守的平宜打了个照面。

她满头大汗,不知在毒日头下听了多久,对萨沙竖起食指嘘了一下。

萨沙颔首,大步离去。此时,英娘追了出来,喊住他,走上前去塞给他一个小纸包。“带回去吃。”

“这是……你告我状的赔礼?”萨沙问。

“算吧。”

“拿回去吧。”萨沙把纸包递还给她。

英娘诧异,却没有接。

“我说过,一点都不怨你。哪怕你真正伤害了我,也不会……”

萨沙突然不再往下说,还蹲伏在门外的平宜露出茫然的表情,她听不懂。英娘懂,但她没有回应,直接转身进了屋里。

—·—

萨沙一走,王遗时倒回沙发上,眼神逐渐空洞,伤感道:“卡佳如果是我女儿,我会死不瞑目。”

“这个假设不成立。”惜予问:“你会把女儿卖给权贵来换取利益吗?”

“疯了吗?”王遗时不可置信。

“所以你养不出‘卡佳’——”

说到一半,平宜突然从外面进来,晒得满脸绯红,满脸汗珠,边嚷着“我要喝水!”,边朝厨房跑去。

惜予回头,指着厨房方向对王遗时说:“看。这才是你养的。”

你敢卖她?或者退一步,卖她的姐妹,看不把屋顶给你掀了!然后再让你滚。

王遗时哭笑不得,遂也不再伤感。

—·—

当夜,全家人都歇下以后,平宜轻手轻脚从自己卧室溜出,摸到了二楼姐姐房间。

两姐妹挤在一张床上,平宜把白日里门外偷听到的全部告诉姐姐。

宁宜感叹:“卡佳真可怜。”

平宜点头认同,并说:“还好,他们没把妹妹要回去。”

不在图哈切夫斯基家,王谢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卡佳。

宁宜叮嘱妹妹:“你记住,要装作完全不知道这些。越少人知道,对弟弟妹妹越好。”

平宜抱紧她姐的胳膊,“好啦,我都听你的。”

聊着聊着,两人没了声音。

第二天惜予来叫宁宜起床,一推开门,平宜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把她姐挤到床边一条缝。

宁宜睡觉轻,听见一点动静就醒了,险些摔下床沿。惜予隔空接了一下,好在她自己一只脚顶住了地板,堪堪稳住,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今天要去杨家补习,快去洗漱吧。”

宁宜出了房间,平宜还在呼呼大睡,惜予往床边一坐,拍拍她的大腿,她挺起胸口翻了个身,咕哝了两声继续睡去。

从杨家回来后,宁宜就感冒了,在八月头上确诊热伤风,断断续续发了几天高烧,她刚转好,双胞胎却被传染了,紧接着又是瑀舟,一个个都烧得下不来床。家里的孩子只平宜得以幸免。

宁宜病愈之后依旧恹恹的,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清减了一大圈。好不容易,一天中午突然起念,说想吃妈妈煮的赤豆薏米粥。

面对这样一桩简单的要求,全家却束手无策。

战争毁去了农田牧场,粮食填饱了前线的马克沁机枪。当时物价已经飙涨几十倍,且每一天还在继续翻番,逼得所有人都忍饥挨饿地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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