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七夕,宋二和君黛的儿子诞生。宋二非常不喜欢孩子生在这一天,因为南唐的李煜也是这一天的生辰,他的国家灭亡了。大家听了这话,纷纷取笑幼稚的新父亲。
同一天,萨沙终于鼓起勇气来谢家找英娘表露心迹,进门就碰了一鼻子灰,宁宜姐妹俩说英娘请假出门去了。
平宜逗萨沙:“我晓得她在哪儿。想知道吗?”
萨沙本觉得无所谓,平宜鲜艳的笑无端使他心生惨切,仿佛他再也见不到英娘了一般。
平宜看见他颤动的瞳孔,“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领你去找她。”
“问吧。”
“你为什么喜欢英娘?”
宁宜向他们投来惊讶一瞥,平宜竟然也看得出男女之间牵连的情愫了,皮大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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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沙在弄堂里询问一对双胞胎的去向,已不是第一次来,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英娘。
他始终没能遇到那家姓张的老妇人,但萨沙许以薄利,还是从邻居处打听来了收养人的地址。
他志得意满地顺着弄堂往外走,经过一户人家的窗台下,遇见一阵摔摔砸砸的躁动,紧接着,一个男人跳动着双脚仓皇地破门而出,英娘提着扫帚挥舞而至,她像个绂除恶灵的神婆一样张牙舞爪,甚至误伤了围观的邻居。
听两人你来我往的争执,萨沙明白这个男人大概不是第一次做骚扰的事了。邻居们不咸不淡地劝,有人卸下英娘的扫帚,不多会,那男人的女儿过来把他拉回家去。
等一切看热闹的人都散去,只剩窗台下的萨沙,英娘打了水,在弄堂里边唱歌边浣衣。那是北方的调子,萨沙听不懂,但爱听,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
在萨沙眼里,她像一匹乘云的白马。
爱情的学问进行到这里就有些高深了,平宜已经听得云里雾里:仅凭一面,就能爱上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怎么能说一无所知呢?她很率性、很勇敢。不是吗?”说起英娘,萨沙眉眼荡漾着一片温柔。人总是会被自己不具备的品质吸引。
宁宜劝萨沙:“你最好还是改天再来吧。今天是英娘一个重要之人的忌日,她去拜地藏菩萨了,应该不想被人打扰。”
“那我能在这儿等她吗?”萨沙问。
也许是母亲决定提前动身去找父亲,又叮嘱他把现在住的房子售卖出去,萨沙突然发现自己和这座城市的联系正在迅速地断裂,他已经失眠了多个夜晚。
萨沙安静地等在偏厅的单人沙发椅中,放眼望之似一尊石膏雕像。
宁宜问平宜:“他会想跟英娘说什么呢?”
“这我哪知道,”平宜毫无兴趣,“有一点我敢肯定,比起那位美男子,英娘更关心我们有没有把今天的报纸留给她。”
说到这,宁宜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还记得吴阿妹吗?”
平宜点点头,她继续说:“姆妈准备资助她继续读书。”
此“读书”,并非常规的升学路线,而是专门教育。
惜予已经在福利院教学一年多,最近她和萧三开始考虑几个大孩子们将来的出路。识得千八百个字,出去找份工也算不得多大的优势。
惜予出了个主意,她在民办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投考职业教育学校的学生作文,那个女孩仅以小学水平的受教育程度成功入学了。萧三在外面打听之后,也认为这是个好法子。
上海职业教育学校旨在培养民众,尤其是女性工作的技能,目前主要开设商科、医科和机械三大类。
商科学生将学习科学、数学、珠算、会计等科目,成绩优异者可以进入银行、商铺以及各种事务所实习。学成毕业以后,或作会计,或积攒本钱后自己做门小生意。
医科当然不是培养医生,而是护士。也需要医药、医学方面的知识,更注重注射、输液、护理病人这些实操技术的教学。
机械专业则以动手实操为主,学习木工、锻工、钳工、铸工。机械是学习期最久的,需要先经过两年基础课程,再进入三年期的高级课程,一边在课堂学习,一边分入各家工厂实习。如今上海作为沦陷区,实习的机会有限,但仍不失为学一门技术的好机会。
惜予、萧三和海伦娜修女几次磋商以后,决定在福利院中选拔成绩优秀、肯学肯干的孩子去应考。
吴阿妹是第一个被列入名单中的孩子。
她识字最多,在数学上也有颇高的天赋,惜予和老王本就不忍她错过继续学习的机会。奈何起步晚,眼下要进入中学怎么也有点难度。惜予私下里问过她,是否愿意加把劲,考进职业教育学校。如果考中,未来的学杂费与生活费,都由惜予来支付。
听到这,吴阿妹的眼中刮起了一阵风,吹散阴霾,露出满天繁星。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头一批被列入名单的孩子中有好几个不愿意应考职业教育学校,自愿放弃,惜予和修女不得不再次修改名单,这一次她们事先询问,再加入候补的学生。
平宜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种傻子,多好的机会啊!”
“你这是高高在上的想法。在他们看来,也许福利院里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宁宜对妹妹说:“我希望阿妹她们都能考上。”
平宜说:“那我希望你下次数学考高点。”
“好啊你个讨打的小丫头!”姐妹俩围着客厅追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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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头向西推移,不停的有人回家来,一发现偏厅的那尊雕像,都要问一句:“诶?他怎么在那?”
“来找英娘的。”
“哦 。”又都露出了然的神情,始终没人上前打断等待的状态,一家子聊天 、吃饭,萨沙一动不动,仿佛他故乡冰天雪地里伏击的战士 。
直到英娘挎着空竹篮进门。
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偏厅。
瑰红的夕阳吻着萨沙的脸,他依旧不为所动。英娘走进偏厅,问:“萨沙先生也在呐?”他才终于站起来,害羞地笑了笑。
惜予说:“都等你一下午了。”
“一动不动地等。”平宜补充了一句。
“那走吧,”英娘虚指厨房的方向,“我给你弄点吃的。”中国人以食为天,情情爱爱关头,也得吃饱再说。
英娘把竹篮放在厨房地上,挽起袖子 。
风从小门纱窗滤进来,萨沙闻到她身上寺庙的香火味,不知在地藏前磕了多少头,念过几遍经文。
他想到遥远的斯普林菲尔德没有庙。
“是谁的忌日?”
“噢,你知道啦? ”英娘煮起水, 拿出一把龙须面,“我儿子的。 ”
“你有孩子? ”
“奇了,你听不懂中国话了?对,我有。不光有儿子,我还有过男人呢!”
有过?那便是现在没有了。萨沙松了一口气。
“我给你加个鸡蛋。”
“英娘, 你愿意跟我走吗? ”
水即将沸腾,她突然问:“吃葱花吗?”
“不吃。”
“那省事了。”
“我们能先不说吃的了吗?”萨沙觉察到英娘试图回避谈论他的爱 。
“听说人死以后,会回到人间曾活过的地方,寻找自己的脚印。我儿…周岁就夭折了。那么小点人,火化后硬是一星点灰都没剩下。说小娃娃太轻,都这样。他轻得脚都踩不实地,哪来脚印?也就没有回来找的必要了。”
“你和那个男人因此才分开么? ”
“倒不全是。他什么都赖我,想起来就打两下出气。我用一篮窝头买通了胡同里的半仙,说我克夫,先克死娃,再克死他。他休了我。”
英娘的声音静静的,她的过去像一道溪水流畅地从萨沙眼前滑过去。
龙须面用筷子整齐码好,梳过一般,上头卧个蛋,再滴两滴麻油,真把萨沙勾饿了,靠在水池边端起来就吃。英娘则在旁刷洗锅子 。
“我很爱你。”面絲在汤水中徜佯,萨沙对她说起两人初见的故事。
说到她唱歌好听,英娘笑了,她唱的是《苏三起解》。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越洗越亮的铜锅,告诉萨沙:“这还是头一次听人说爱我。我记着了。”语气仿佛月下细风吹纱帐,看不穿的美人面,不知是颦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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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沙离开以后,越秀进厨房,看见垃圾篓里的蛋壳,道:“你真是白长一张聪明面孔。一礼拜就一颗鸡蛋,给他吃作甚。”
如今谢家只有老太太和双胞胎每天都吃得到鸡蛋。
英娘把面碗里的水沥干,“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
“怎么不打紧,”越秀说,“小姐刚才发话了,让我杀只母鸡,明天炖鸡汤给仲小姐送去。往后鸡蛋更少了。”
“她不是嫁人了吗?怎么还称‘小姐’?”
越秀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忘了和她问萨沙的事,和她说起宋家的那些轶事,宋大和王遗时过往的龃龉,离家出走的宋二,仿佛人间蒸发了的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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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是属于宁宜的。她飞快地生长着,个头向上,双手向下,双脚朝前。
尤其是脚,一天比一天大,过去几月间又涨半码。
新置不久的皮鞋便又挤脚了,只得转给两个妹妹穿。
瑀舟坐那儿一试,就嚷着不合适。
宁宜的脚窄而长,足弓高;而她脚宽而扁,两模两样穿不到一块去。
平宜从表姐处接过皮鞋,放地上,伸进脚尖一挑,脚型对了,尺码不对,后跟空了一截。
“留着吧,过两年我能穿。”她耷拉着在阿娘和姆妈面前转了一圈。
谢太太如今清醒越来越少,昏睡越来越多,因此格外珍惜与女儿、孙女们相处的时光。
她看着平宜脚上那双窄窄的皮鞋,对惜予说:“你这两个女儿,将来脚都小不了。”又感慨,自打废缠足之后,满大街女儿家皆一双天足,跑跑跳跳,好不快乐。
“在我小时候,”谢太太低头盯向自己的三寸小脚,“旗人的女儿才不裹脚。她们随做官的父亲到宁波,在我家院子一块玩耍,逮着丫头踢毽子,裙摆一晃,露出底下这么长一双绣鞋,盖满花草。”
那个时代,奔跑不属于女人的权利。当女人有了一双天然的脚,英娘得以逃离虐待她的丈夫,惜予得以迈出宅院大门寻找未来,而她们后来的女儿们将去向更远的天地。
第二年(1945)初夏,阿妹和另外两个女孩考入了女子职业教育学校,即将成为商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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