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上海青

继阿妹她们三个女孩之后,福利院中另有两个男孩考入机械专业,对此萧三慷慨地表示毕业之前的一切费用由他来出,除了吴阿妹,她那份被惜予和老王承包了。

海伦娜修女领着五个孩子到福煦路来谢师。

吴阿妹穿着一件洗旧的靛蓝色棉布旗袍,如今营养跟上来,她个头高了,虽然骨架还是细小,但看起来终于不再像个儿童了。

宁宜将惜予准备好的书包、文具还有每人一件的新衣裳交给她们。女孩子们发现到手的衣服都是她们最喜欢的颜色,满脸掩不住欣喜。

惜予却没有和她们一块笑,平静地告诉她们:“往后的路不比在福利院轻松。”

她们都是吃过苦的孤儿,明白惜予话里的意思,靠人施舍终不长久,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出来。

吴阿妹说:“老师,我将来挣了钱自己买花布。”惜予欣慰地摸了摸她细软的麻花辫。

海伦娜修女的脸色洋溢着喜悦,她感谢惜予:“多亏你提的主意,七个孩子有五个考中,萧先生说往后每年都要这么办。”

“说不定将来你除了福利院,还要当小学校长呢。”惜予说。

海伦娜修女笑得更开心了,不停摩挲着惜予胳膊。

两人谁都想不到,几年后,海伦娜离开上海,而惜予接过摊子,真就办起了小学。

回到眼下,惜予和英娘送别了海伦娜修女和孩子们。回去的路上,女孩们边走边聊着天,麻花辫在后背上雀跃地扫来扫去,这时一只花猫嗖的跳上墙头,把英娘吓一跳,猫就地卧下,打了个惬意的哈欠。

英娘拍拍心口,对惜予说:“我当年要是能像那些孩子一样遇上太太你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算迟,能碰着太太这样的东家也好。”

“你这张嘴啊。”

初夏是无处不在的毕业季,几天前约大刚举行了拨穗仪式,换言之,萨沙已经毕业了。半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福煦路,辞去了家教工作,想必他离开上海的日子近在眼前。

这一年来,他并没有放弃追求英娘。这是他们的私事,故而谢家无人过问,但眼下怎么看,这段感情似乎都走到了该做出抉择的紧要关头。

于是惜予问:“萨沙几时动身,他跟你说过吗?”

英娘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惜予定睛瞧,是一张船票,登船日期却是昨天,她立即抬头看向英娘。

“我还是想继续打工,挣够了钱,开家自己的小店。”英娘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丁点遗憾。

“让越秀晓得的话,她肯定又要说了,萨沙卖相那么好,居然单相思,没出息!”

“不是单相思,我也喜欢他的。”英娘说话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女人。萨沙爱慕她,想和她结婚,带她去美国生活。她既然也喜欢对方,竟然还拒绝了。

她只是不想再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讨饭吃。

—·—

一天晚饭后,惜予和王遗时在餐厅一块备课。

自从确定下福利院孩子的考学计划,萧三又雇佣了一名老师,专教数学。惜予仍教国文,既同时教所有人,另外还单独辅导报考的孩子们,肩上的胆子变得重了。

王遗时放暑假,正好拉来帮工。他一边帮惜予批作业,一边吐槽:“那个萧老三,光知道用人,也不给一毛钱薪饷。”他抖了抖钢笔,“那么,给你买两瓶墨水来总归可以吧!”

惜予问:“回头人家真来家里了,你能保证不闹脾气?”

“不能。”老王小人坦荡荡。

“欸——”王遗时突然在桌面下踢了踢惜予的鞋,“皮大王不对劲,一直跑去亭子间,前前后后得有三趟了。今天家里好不容易开荤,她刚才把剩下的红烧肉连锅端了,一口汤都没给我们留……她真就那么喜欢陈横啊?不会恋爱了,拿去他家当借口吧?”

“她能跟谁恋?”惜予一脚踢回去,正中老王小腿,力道很轻,老王卖惨,哎哟哎哟叫。

叫完了说:“我看没准就是仲家那小子。还有凭儿家三个儿子。”说着骂了句粗话,“这世道,狼可真多啊。”

“你女儿才十二岁,你这么大的时候难道满脑子爱情吗?”

“怎么会?!我一个人在上海读书,”王遗时谄媚一笑,“还是寄宿制男子学校。”

“所以大学就与人同居,一口把自己吃成胖子是吧。”

惜予有些阴阳怪气,偏偏一下子点燃了王遗时的热情,如果不是在餐厅,此刻他早就化身八爪鱼缠住惜予。

老王趴在桌面上撒娇,“我错了,说一千一万遍,都是我的错。”王教授完全可以在约大开一门名为“小男人大幸福”的课,第一节课就教“夫妻要和谐,丈夫身段低”。

—·—

平宜敲响了亭子间的门。

陈横在家,换了一身休闲的穿着,踏着拖鞋来给她开门。

平宜手上端着一锅红烧肉,问:“人还在吗?”

陈横把门缝敞得更开,露出坐在床板上的仲君怀,“跑不掉。”

平宜端起锅丢给了陈横,自己大大咧咧地进了门,问坐在床上的人:“饿不饿,吃不吃面?”

仲君怀不肯搭理她,她直接抬腿踹了下膝盖,力道可比惜予踹老王大多了。仲君怀立刻捂着膝盖:“疼死了!吃吃吃,我吃。”

平宜拿着陈横家的锅、碗筷和阳春面,陈横端着红烧肉反锁了门,和她一起来到楼下灶披间(公用厨房)。

此时过了开火的点,灶披间一片冷清,陈横把盛肉的锅子放上灶台,掀开盖,打眼一瞧——好家伙,红烧肉上铺了满满一排绿油油的上海青,叹道:“不是我说,你怎么能连锅端呢?一口不给家里留。”

“他们吃过了,再说,又不是只给你吃,”平宜挤开他,“让开,我要烧水。”

陈横酸道:“哟,心疼了啊。”平宜“暗恋”仲君怀这一茬,在他嘴里永远过不去了。

一个灶上坐着煮面的水,另一个灶用来热红烧肉。

平宜驾轻就熟戴上做菜的围兜,陈横嗤的笑了,她也爽利地一记白眼回敬他。

青菜复热容易发焉发苦,平宜便把锅里的上海青先搛到两只碗里。

水开了,下面条,简单调味以后起锅,热汤热面倒入碗中,镇着一片上海青。

平宜把碗推给陈横,让他先端上楼去,自己看顾着红烧肉,火不能大,否则浓郁的汤汁收干了会黏在锅底,回头洗起来可就头疼了。

陈横把面送上去,又飞快跑下楼来。平宜问:“你怎么不先吃?面会涨开。”

“不差这一会,我来洗。”陈横拧开水龙头,把煮面的锅丢进水池哗啦哗啦洗了起来。

等他洗完锅子,借平宜围兜拤干手。此时红烧肉肉汁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泡,一股浓郁的肉香弥漫灶披间,把陈横的馋虫勾了出来。

平宜见他眼巴巴看着肉,用筷子搛起一块红烧肉,递到陈横嘴边让他吃。陈横咬进嘴,她问:“热了没?”

陈横被烫得呲牙咧嘴,不迭点头,见她侧回脸时狡黠一笑,分明故意闹他的。

陈横端着红烧肉,平宜一手拿着洗好的空锅,一手攥着筷子,一前一后回到亭子间。

仲君怀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平宜喊道:“你慢点,还有肉呢,配着吃。”

陈横家只有两把矮脚椅子,让两个吃面的坐,平宜盘腿坐在陈横床上。

面虽清淡,但上海青的茎叶沾了些许红烧肉汁,融化在汤里,吃起来便不再寡淡。何况还有小半锅肥瘦相间、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若还嫌没滋味也可以拿来当浇头。

陈横和仲君怀吃饭都很安静,平宜托着腮,偷偷瞧仲君怀,盘算着等会怎么开口问他。这一幕落在陈横眼里,就成了少女思春。

等面和肉都吃完,陈横擦擦嘴,喝了口水,过掉一层口腔里浓郁的咸甜味。

这顿饭吃得很餍足,大半原因归功于下厨的人。陈横打趣她:“你平时是在家里当童工么?”

平宜好气又好笑,回他:“学校有家政课的呀。”

不过下阳春面的功夫却是和张嬷学的。张嬷的阳春面是弄堂人家的味道,朴实温馨,上手又简单,只学这一招,只要她一天吃不腻,一天饿不死。

陈横说:“什么时候女孩子不用上家政课就好啦。”

平宜不那么认为,“那不如说,什么时候男女都要上家政课就好啦。男孩子也该会做家务、下厨、缝补的,不是么?”

“说得真对。往后要是碰到他要你下堂又烧又煮的男人,理都不要理,晓得伐。”陈横瞥了眼仲君怀,意有所指。

平宜喔了一声,问:“那倘若碰到我愿为他又烧又煮的人呢?”

“那也离得越远越好,没得堕了你的志气。”

仲君怀觉得自己平白被陈横瞪了一眼,这回连平宜都注意到了。她伸手拍了仲君怀大腿一把,把他拍得吱哇叫。

“你怎么老打我啊!”仲君怀捂着火辣辣的大腿控诉道。

平宜理直气壮,“我倒要问你的事呢!”

仲君怀迅速看了眼陈横,示意平宜,他不想有外人的情况下讨论这事。平宜问陈横:“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他聊聊?”

陈横抓起烟盒和打火机,“行,我就在门口。有任何需要,喊我。”

说到“任何需要”的时候,他的目光直直劈在平宜的脑门上。

哦!平宜突然意识到,她刚才在要求和暗恋对象独处。连忙举手保证,“是正经事,你别误会了。快出去吧!”

陈横故作潇洒地带上门,随即就回身趴在门板上偷听起来,只听仲君怀问:“他误会什么?”

平宜根本不回答,只命令,“快说!好端端为什么离家出走?”

—·—

谢家电话铃大响,宁宜过去接起来,里面传来君黛慌张的声音:“君怀在不在你们家!”

宁宜说没有。君黛沉默,随即换了宋二来听电话。

仲君怀今天一早就出了门,至今未归。宋二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当真没来过吗?宁宁,君怀在上海无处可去。”

宁宜沉默之际,惜予过来从她手头接过听筒。听了大概情况之后,她说:“我先让善言在家附近找找。”

王遗时刚跑出大门,就依稀看见远远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在夜色里越来越近,近到一定距离,不正是王平宜和仲君怀吗?

平宜跟头使劲往前犁地的老黄牛一样,拉着仲君怀坚定地往家走。倒是仲君怀,不情不愿的,走两步刹一下。

王遗时忙出声喊平宜,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往前看,但平宜还是牢牢抓着仲君怀不放。

等王遗时主动靠过去,她说:“这家伙离家出走,还想跑呢!”

王遗时展开双臂把两个孩子往家方向推,“走,先回去再说。”

宁宜隔着窗看见三人进了院子,扭头对惜予说:“找到了,姆妈,快给宋二叔打电话。”

三人一进屋,就听见惜予对着电话那头汇报,仲君怀脸色一下铁青,扭头要跑,幸亏平宜死死抓着,没逃脱成。

好不容易把大少爷“请”到偏厅坐下,王遗时才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平宜跳了起来,噼里啪啦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根本没多大事,老生常谈的事,仲君怀这回期末又现了个大眼,把他门门优秀的姐姐气得不轻。

君黛何等要强一个人,她儿子学抬头晚了两天,她就焦虑得吃不下饭。

偏偏仲君怀是个扶不起的,打他骂他,他都毫不在意,还能笑着问:“姐,要不要来杯茶?润润嗓接着训嘛。”

这回君黛也是气上头了,竟指着鼻子骂了句:“早知道,让你在那个家里烂完了算!再不好好学,就给我滚回天津去!”

坏就坏在这句话上了。

话一出口,君黛立刻就后悔得想给自己俩嘴巴,可架子已经摆起来了,一向负责调停的宋二又不在身边,她甚至不敢看弟弟的眼睛,可就算到了这地步,软话还像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样,一句都憋不出来。

天津那家人,这么些年来一直是姐弟心照不宣的禁区。那一片记忆的疮疤,谁去撕开,就得面对一切无法想象的后果。

姐姐的话一瞬间把仲君怀打回那座美人嗔笑、薄烟袅袅的幽暗古宅里,那枚闪烁着橘光的烟头再一次缓缓迫近,突然吻住他的后颈,可即便是皮肤挛缩烧焦的剧痛,都比不上从姐姐嘴里听到那句话万分之一来的痛。

仲君怀怔住良久,他一颗心好像被姐姐亲手剜出胸膛,满地乱跳着向外逃窜而去,把多了个窟窿的主人留在原地。

君黛见弟弟双目失神,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揉了揉,仲君怀一个激灵,好似看见地狱索命的鬼,憎恶地拍开她的手,扭头冲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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