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母女告辞之后,张婶叫来儿媳,“红菱!碰到英娘,叫她赶快来一趟。”
儿媳笑道:“前面碰着她在老虎灶,这会肯定在家,我这就去叫。”
不一会,英娘就过来了。她是个一眼就能看出的北方人,方圆面庞,单眼皮,直挺挺的鼻梁拉出一片深凹的眼窝,生得男相,却不失为美。
英娘手里抱着一只长柱形靠垫,弯腰放到张婶床里侧,“这样您趴累了,还能稍稍侧一会。”
“你亲手做的?”张婶问。
“那可不。”英娘笑笑,问起唤她的来意。
张婶说:“我老东家要找看孩子的保姆。是户顶好的人家,否则我也不会在她家干十几年。太太今天来探望,我向她介绍了你。”
“怎么不让红菱去?”张婶长儿媳如今也没活计。
张婶摇头,“她做事太浮,去了也呆不久。何况去年难产以后,身子一直养不好,奶一个孩子已经吃力死了,还去带人家两个?”
英娘点头,张婶又抓着她,那双手比王家姐妹俩粗糙了不是一星半点,“去年我和我儿子不在家,媳妇临盆,在家哇哇叫,四邻怕事,都干看着。若不是你站出来揽事,红菱母子俩哪活得到今朝。孩子,我念你的情,知你的好。”
“张家妈妈,”英娘说,“我该做的。”
“我想认你做干女儿,你不愿意。那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你总肯领我老太婆的情了吧?”
“您待我真好。我不是不愿意,总得混出个样子,才好意思来喊您一声干娘。”
英娘又陪张婶唠了一会家常,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有种预感:也许不久后就要搬离这儿了。
果不其然,一周以后她便退了弄堂的租,搬进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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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予之所以爽快地雇佣英娘,当然有张婶推荐的原因,也看中她细心又不卖弄,能敏锐地察觉到王谢哪半边耳朵听不见声音,悄悄转到好的那一边与她交谈,之后开口也会特意将嗓门提高一些。王谢喜欢她,这点最重要。
拟合同的时候,英娘亲自看过才点头,可见她识字,但签字时写得歪歪扭扭,字迹如孩童一般稚拙,当是识字不算太多。
原来英娘不是她的名字,她大名马喜儿。大概是厌烦这个名字的,摁指印的时候,蘸了印泥的拇指重重压在“儿”字上,拇指抬走,一坨鲜红,难辨下面的字。
谢家也只叫她英娘。
英娘虽然没有孩子,但带起孩子来却十分熟稔,双胞胎很快就与她亲近了。有叶妈前车之鉴,平宜对年轻力强的保姆不放心,再三问过双胞胎,反复确认英娘对她们很好之后,她才接受了这位新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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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时接姐妹三个放学,院子里就听见他喊惜予,英娘出来迎。
“太太在老太太房里呢。”
王遗时问:“会补衣服么?”
英娘点头,王遗时把平宜往前一推,只见她在制服裙底下穿了一条哔叽布西裤,一转身,屁股后的裙摆处撕开了一条几十公分的豁口,风一吹,两片布各自乱飘,一览无遗。
“王平宜,这学期第三次了,再破下去,你就得光屁股了。”王遗时乞求她,“能不能斯文一点?”
平宜说:“不能。”气咻咻地经过英娘进了门。
英娘到平宜房间收走那条破裙子,顺嘴问:“还有其他需要缝补的吗?”
惜予这时候也凑到卧室门口,探身进来,“你又招惹你爸爸了?”
“明明他说我没个小姑娘样子,嫌弃了一路。”
惜予看了眼英娘手头的裙子,问她:“要不我来?”
“太太你也小看人,”英娘拍胸脯,“我打会走就会使针线,从前还给戏班子绣过戏服呢。保准补完了瞧不出痕迹。”
“这么厉害?我倒要看看!”平宜凑到英娘身边,推着她,“走,这就去缝。”
一路跟英娘去她的卧房,坐在单人床沿,背后玻璃窗映进来的金黄夕阳,在那枚灵巧穿梭的绣花针上跳动,绽放出一闪一闪的刺眼光芒。
等不多时,英娘操起剪子一挑,将裙子翻转过来。平易拎起来看个仔细,针脚果真极其隐蔽,非凑到鼻尖前才窥出区别来。心下大为敬佩。
“英娘,你太厉害了。”
英娘摸了摸裙摆,摇头道:“这算什么能耐。”
“没想到我家也有个巧手晴雯!”
“晴雯是什么?”英娘问。
“是一本书里的人物。”
没想到英娘来了兴趣,追问:“那本书,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啊,”平宜说,“我有一套脂评本,是今年生日爷爷送的。借你看。但我有要求,吃喝时不能翻,书页不许折角。”
英娘连连点头,平宜收起裙子,“我这就去给你拿。”站起身,看见床头小柜上堆着几张报纸,指着问:“你喜欢看报纸?”
英娘说:“算不上喜欢,用它来认字。但我没有偷拿,都是问过老爷,他同意了的。”
“我没这意思,”平宜又不走了,“报纸上的字你都认得全?”
英娘摇头,平宜抓起报纸与她并肩而坐,伸手指着一则新闻排头的字,短暂的寂静之后,英娘说:“头一个字就不认识。”态度很大方,一点也不因为露怯而害羞。
“腾。”平宜读道。
“腾冲反击……”
“战。”感觉到英娘卡顿之后,平宜便会适时解答。
“打响。”英娘扭头看向平宜,见她点点头,高兴地笑了。
平宜换了一则新闻。
“玛丽西点屋,雇佣女招待,薪酬——丰厚,岗位有限。”
“全认得。英娘,你从前读过书?”
“小学毕业后没再读了。”
“那你可真厉害,这好些字,小学生也不一定识得。”
“平小姐,”英娘紧张地捏皱了大腿上的裤子,“我有个请求。再有不认识的字,我能向你请教吗?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多少功夫。”
“可以啊!这有什么耽误的。莫说是我,你还可以去问我大姐。她每个礼拜天都要给福利院的孩子们上课,比我更耐心肯教。”
平宜去而复返,手里的裙子换做一摞书。
“这么多?”英娘接过来一看,除了说好的《红楼梦》第一卷,还有一本《故事新编》,以及一本空白的米字簿、三支铅笔。
平宜说:“第二卷我还在看,所以没拿来。这本《故事新编》和簿子都是阿姐让我给的。她说《红楼梦》对于你目前水平,通读不易,容易因难而退。不如先从故事开始,毕竟读下去才能学下去嘛。遇到不懂的字,可以记在簿子,来问的时候便不会忘了、漏了。”
英娘感激不尽,心知这些物事与她来谢家的本职毫无干系,恐怕她们觉着自己工作上会有所懒怠,紧紧抓着书和笔,保证道:“我一定不耽误工作。不能白拿了簿子和铅笔,等领了工钱就还。”
平宜说不用,但英娘始终坚持,她违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究竟几钱,等我问过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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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若宁宜、平宜得空,英娘便会拿着簿子来讨教不会的字,日复一日,不曾懈怠过。一个多月下来,她便趁着工作间隙生生啃下了那本《故事新编》。如此韧性,姐妹俩都更乐意回答她的问题。
倒是越秀发现了这一现象后,私下和惜予说,不明白英娘到底是来帮工的还是来读书的。
“咱们这又不是办学校的,她别是走错门了吧。”
不久前,老管家恩挺请求离沪返杭,把管家工作彻底交给儿子天庆做。天庆干劲正足,又念在英娘是初来,对家里一概不熟悉,难免在共处时多加指点她工作,一来二去交流得多,越秀便疑神疑鬼,连带着对英娘也愈发不满。
惜予对越秀的心思一清二楚,也明白英娘从无逾越,于是就事论事,只问:“她本职工作可有懈怠和不周的?”
越秀说:“那倒没有,可是——”
惜予道:“她工作没有差错,闲暇时间不该我来管。”
谢老爷凑过来发表意见:“我看蛮好。双胞胎说,这阵子午睡的时候,英娘会给他们读故事呢。带孩子也讲究个章法,双胞胎没两年也该上小学了,若还只管吃喝拉撒,他们自己也不乐意啊。”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惜予,也该是时候让双胞胎学个乐器,不求精通,能分散一些日常的精力就好。
之所以是乐器而非其他,背后可有好大一桶苦水要倒。
双胞胎真正贯彻了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任何给了他们的东西都必须均等。若是衣裳、玩具、吃食……这些能买两份。如果不走运只得了一份,宁可不给。
最怕的就是分都分不了的情况,比如——一个大活人。这俩小鬼睡觉,要么都自己睡,凡有一个跑去了父母房里,必定招来另一个,一左一右依偎着惜予,把床占满,王遗时只能灰溜溜外头睡去。
现在无论让双胞胎学个什么,分开来,到时候一句“这个我会你不会”,谢家的天非得塌了不可。
惜予考察下来,期宜偏动,王谢偏静,虽然都不极端,但学书法绘画,这个不肯;学舞蹈运动,那个不要。想来想去,学乐器最省事。
听说惜予准备登报招聘,王遗时大手一挥,何必舍近求远?反正初衷为了让两个孩子耗费精力,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反在其次,在约大找个会吹拉弹唱的学生又不难。
惜予还是那句老话,“那就先来家里面试看看呗。”
“还要面试?”王遗时诧异,“你这点信心总得要给我的吧?”
“我敢保证,你推荐的人呢,定然是精通乐理的高手。可我们两个孩子,一个闹腾,一个爱哭,王谢还有半边耳朵不灵光。比起专业水准,似乎更考验老师的耐心吧?”
王遗时顿时想象出双胞胎把老师逼得落荒而逃的画面,一时语塞,末了对惜予竖起拇指,“我短视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听着父母讨论得头头是道,一边宁宜忍不住笑了,等父母都朝她看来,才说:诶呀,还没决定学哪种乐器,就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吗?”
“钢琴,”惜予说,“亚尔培路公寓那架三角钢琴,荒废着可惜了。”
“看,你姆妈早就想好了。你还笑她?学着点!”王遗时抓紧一切机会吹捧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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