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爱也恨也难煞我也

这一日家里做了咸肉菜饭,平宜自告奋勇给陈横送去,才出了门,凭空跳出来一个半大小子,将她拦下来。

“平宜,”他一下就喊出她的名字,“帮个忙。喊你姐姐出来。”

“你是?”平宜捧着温热的饭盒,侧身避开他伸出的手。

他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收回去,“我是你姐姐的同学。”

见他的确穿着中西制服,平宜问:“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这有件东西,必得亲手交还她。”

纵然不解,平宜仍然答应帮忙,折回去将这人的来意转告姐姐。诚国听了,以为其中透着古怪,陪着姐妹俩一块过去。

“怎么又是你?”宁宜无奈道:“说过许多次,你我只是普通的同学。”

她鲜少用这么重的口气与人说话,奈何一再婉言拒绝,对方始终不把她的意见放在心上。继福利院之后,竟又一次不请自来,直接出现在她家门口,像一辆失控汽车的车轮一样肆意地加速朝着宁宜的底线碾来。

诚国跨步站到宁宜前方,像一株茁壮的雪松,凛冽的威严,但宁宜拨开了他,选择自己面对那名男同学。

那人忙辩解:“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送东西来。看,你耳坠子掉了。”他摊开手心。

宁宜没看,伸手一摸,右耳空荡荡。难道这次真的错怪了人家?她心生歉疚,“对不住,我言辞不当,误会了你。你在学校怎么不还呢?”

男同学不回答,诚国伸手去拿那枚耳坠,他却一下收回掌心,攥成拳头,眼里不知何时已流转着一团幽昧的恨意,针对所有宁宜身边年龄相当的异性。

王宁宜是宁静得像一条林间溪流的女子,吸引着此间一切生命追求而来,既有仲君怀那头森林里最俊美的雄鹿,或是眼前这个乔木般高大镇定的少年。而攥着一枚耳坠的他,只是一个妄图用手指挽住流水的庸人。

他恨自己不自量力去喜欢这样一个女子,连带恨起了她周围杰出的男性,最恨的还是世界创造了她。他翻转手背,将掌心耳坠狠狠地掼到地上,沾染尘土。

平宜和诚国同时发出不解的怒喝,宁宜制止了她们,弯腰俯身去拾那枚耳坠。她纤细的手即将触碰到耳坠时,那同学又抬脚朝她的手踩了上去,幸亏诚国敏锐,见状立即往后拽了宁宜一把,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眼见诚国高大的身影冲上前去,与那个男学生厮打在一起。

毫无悬念,诚国三两下制服了对方,将他推出四、五步远,指着远处喊道:“滚!”那人还瞪他们,诚国作势追上去再打,他才跌跌撞撞逃离了。

诚国拾起那枚耳坠,银制水滴形坠子在打斗中被不慎踩扁。

“坏了。”他凝视着惋惜道。

宁宜从他掌心拈起耳坠,刚才打斗中诚国的下巴颏被对方捣了一下,趁着夜色未深,她仔细地端详诚国下巴,“没打疼你吧?”

平宜说了句公道话:“疼的该是对方吧。”

到了陈横的亭子间,平宜趁热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端上了临时餐桌板。

陈横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挖了勺咸肉菜饭,“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嫉妒呗,嫉妒到爱变成了恨。”

“每个人都会变成那样吗?”平宜问。

陈横摇头,“不好说。依我看来,喜欢本来就是私密的、却又极具侵占性的行为。”他突然意识到,眼前是个十一岁的女孩,这种话题为时尚早。“诶呀,同你说这个,你也不懂呐。”

“谁说我不懂!喜欢又不是成年人的特权。”

“喜欢一位异性跟喜欢一件玩具,可不能等同论之。”陈横说着说着,方才琢磨出平宜那句话里的不对劲,“难道……你有欢喜的人了? ”

平宜让他问得一愣,这种时候说“没有”,岂不是好像认怂了?可说“有”,似乎也没什么说服力。她还在犹豫,陈横先下了结论,“瞧这支支吾吾的样,分明是有了。对方是谁?你才多大啊王平宜!”

这时候再否认,仿佛就更输了一截,虽然不知道输在哪儿,总之是输了。平宜脑子里随便抓了个名字,拿来敷衍陈横,“对,他叫仲君怀。”

陈横脑海中也瞬时跃出那个对他很不屑的英俊少年,“喔——宋二的那个纨绔妻弟啊。你呀你,眼光够呛啊。”陈横无奈地看着平宜,说教道:“我提醒你,恋爱容易影响学业。 ”

“我才考了年級第一呢!”

这个理由不成立,陈横恨铁不成钢,继续盘问:“你怎么发现的?他知道吗?你们俩之前不是见面就掐吗? ”

平宜心下恼恨:谎越扯越大,子虚乌有的事可怎么编!想起不久前才答应爸爸再也不口无遮拦,这就又犯了老毛病。她无计可施,一把抓住陈横,央求道:“是我单相思人家,但其实也谈不上多喜欢,真的。你千万别和我家里说,更别去问他!”

“这就护上了?”陈横黑而浓的眉毛向上飞去,嘴角憋着笑。

眼看越描越黑,平宜气得背过身去,不搭理陈横。陈横戳了一下她的背,她抵触地拧了一下肩。

“不说,绝对不说,快别气了。我赔罪,给你买肉吃,怎么样? ”

平宜倏地转回去,警告他:“不要。这么做对你没好处,相反还很危险。”

“不会的。”

平宜认准了,“总之往后都不要了,我不领受。”

“皮大王,我想讨好你,”陈横少见的露出茫然的神色,“当年走得太仓促,让我始终觉得自己犯了错,如今想要弥补却不得其法。谁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不再喜欢吃糖呢?”

平宜劝他:“我早就不吃糖了,这与你没有干系。你前头送我的那兜子糖还有饼干,弟弟妹妹都很喜欢。”

“与你没有干系”,继暗恋对象之后,今夜平宜又撒了一个谎。

事实上陈横随栾婆婆离开的那年,平宜非常伤心,但她当时还太小,并不懂这种可怕的情绪叫“伤心”,只知道想哭的时候吃糖就好多了,于是暗中积攒了很多很多的糖果,放纵自己不停地吞食,漫无边际的甜意最后麻痹了舌头,作为报复,舌头让她往后含的每一口糖都发苦。

平宜没告诉陈横这些,只说:“那时吃太多糖,牙都烂了,不得不去拔掉。你晓得一下子拔两颗大牙多疼吗?爸爸和牙医两个人,差点摁不住我。后面出了诊所,我把棉花吐了,吐了好大一口血沫子,爸爸蹲在路边给我擦嘴上的血。当时我就想:干嘛吃那么多糖呢?还拿零花钱偷偷买糖,真是花钱找罪受。”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句真心话,“其实我并不馋,只是那阵子有些难过,只有吃糖的时候顾不上想那么多。”

“现在不吃糖了,你难过的时候可怎么办呢?”陈横心疼她。

“长大就好了。”又撒了个谎,这是第三个,平宜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擅长说谎。她现在只会一味回避伤心,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它。

陈横放下碗,慎重地伸出小拇指,“来,拉钩。我往后绝不会再不辞而别,就算要走,一定先和你说。”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啊,还拉钩。”嘴上不饶人,平宜依旧伸出自己的小指,缠上他的。

陈横笑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啊。”

话虽如此,自此后,陈横不再和她没远没近地瞎胡闹。

有回,平宜和仲君怀在路边抛蚕豆吃。他教她,天津管蚕豆叫崩豆。平宜朝空中抛起一颗豆,口喊:“接着!”

那颗蚕豆砸在仲君怀嘴边,掉到了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吹了吹吃掉。

恰好陈横路过,仲君怀立即收起笑,冷冷地捻蚕豆吃,好像根本看不见他。

陈横就站在路边,也不动换,平宜刚想过去同他讲上两句,就被仲君怀拉住,他瞥了眼陈横,对平宜说:“走吧,快回去了。”

平宜甩开他的手,跑到陈横面前去。

身后传来仲君怀气呼呼离开的脚步声,陈横笑看这一幕,问平宜:“你为我把喜欢的人得罪了,怎么办?”

每次平宜几乎快忘记这桩谎言的时候,陈横总会提醒她。而当他们将要像往日一样亲昵打闹起来时,陈横就会自觉地退一步。

平宜有些失落,却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她隐约明白:陈横不再把她当小孩了。

少年长出了心,生出慧根,闯入十二因缘中,经历她一世的红尘。而小孩,小孩只需要长大,他们睡觉、吃饭、玩耍,再闯闯祸。

双胞胎如今到了这样一个人憎狗嫌的年纪。

惜予夫妻俩习以为常,毕竟他俩捆一块,还比不上当年平宜单个的破坏力大。

但要说全然不头疼,却也是逞强的话。

如今王遗时全面复工,惜予一周大半要去福利院上课。家里,老两口年迈,主要就靠越秀和张婶来对付双胞胎,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张婶从惜予的第一个孩子开始带起,十六年,足以让宁宜出落成少女,张婶也一天天老去了。

有一日,张婶给双胞胎摁在浴盆里洗澡,起身拿个毛巾的功夫,期宜把玩香皂,不甚从手中滑脱,张婶一转身踩了上去,在浴室里摔了一跤。

好在越秀听到声音立刻赶了过来,把她送医院去。那个下午,双胞胎不得不丢给谢老爷带。

爷爷我要躲猫猫!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爷爷爷——

谢老爷叫天天不灵。熬到惜予回家,豁出老脸求她把这对活宝带得越远越好,他头疼得像戴了箍的猴儿,实在不能再听见一个“爷”字。

—·—

张婶在她六十大寿前夕被诊断出尾椎骨骨裂,让全家人都好生过意不去。

王遗时表示医药费和营养费他全包,将来再不好让张婶做吃力的活了。

但惜予考虑到张婶自从来她家,从宁宜带到双胞胎,早该享她自己儿孙的福了,她的儿女也几次跟惜予表示,不希望老母亲再做工吃苦。张婶有几回和儿女商量好了要辞工,转脸又因为舍不得惜予一家,再三的搁置了。

如今,她们一家与张婶道别的节点终于到来了。

听说惜予要去张婶家里探病,宁宜两姐妹也想去,齐来向母亲请求把日子改到周末。

王遗时也暂停了宁宜这周的数学补习,支持她去探望。“张嬷带你们的时间比她亲孙都多,不能让她白疼你们一场。”

张婶的大儿媳接待了母女三人,她安惜予的心,“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只是得趴着,一时半会没法起来。”

姐妹俩一进门看见床上的张婶,齐齐扔了手里的礼物,都跑过去,围着她七嘴八舌问。

平宜说:“我已经狠狠抽过小弟屁股,叫他手欠玩肥皂!”

张婶无奈地笑着拍了她一下,“这可如何是好!他又不是成心的。”

“存心的话还了得!那就不是抽一顿那么简单了。”

宁宜也拍打她,“又说些没规矩的话。张嬷,久趴定然不舒服,我给你摁摁腿吧。”

大儿媳搬来了三张椅子,对张婶说:“姆妈,你们聊。有事喊我,我就在外头。”

张婶拉着姐妹俩的手嘘寒问暖,只要不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始终称不上放心。宁宜说一切都好,平宜却摇头,“哪有,离了张嬷,我好没劲。王谢更是哇啦哇啦哭,越秀怎么哄都哄不住。”

她这话歪打正着,像张婶这等伶俐勤劳了大半辈子的妇女,一朝闲下来,被人需要和承认反而是一种最积极的反馈。

张婶脸色原先淡淡的失落挥之一空,甚至主动和惜予提起了辞工的事。

这合用的幼儿保姆向来跟秦始皇的不老药一样难找。惜予打算去外头苏州人开的荐头店碰碰运气。

张婶却说:“如若信得过我,我托大做个中人,你不用我也不强求。”

她推荐的是弄堂里的一个邻居。

英娘是北方人,来上海已有两年,独自在此租房住。她的能干是整条弄堂都称赞的,但因为二十七、八了还未成家,也没个一儿半女的,背地里总有些人传她闲话。但张婶保证,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

她之前在一户日本人家里做工,起初只干粗活,英娘那会下了工总来找张婶,向她请教育儿方面的经验,不消多久,那眼睛长额头上的日本太太竟也就放心让她带孩子了。干了半年下来,她会用流利的日语做些简单沟通,那家人搬回日本之前,甚至想带着她一块走。

“你将她说得和神仙一样。这样能干的女子未必肯屈就我们家。”惜予道。

张婶道:“她这阵子在找下家。这世道能干的人寻常见,我不敢说她最能干,只看中她为人端正,明白事理,不凶不蛮,却也不惯孩子。”

张婶清楚惜予需要的不只是生活上可以照顾双胞胎的人,她向来看重人品。

惜予说:“若得你认可,想来大体出不了什么错。你尽管叫她来家里面试,荐头店那边我也会去,到时择优录用。”

这里声明一下:陈横不会嘎(虽然他说的话太flag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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