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知交半零落,客从故乡来

白露与孔衡二人在残阳未尽时,万道霞光中回来。

这一幕映在孔韫华眼里。孔韫华隔着廊子,看到两人有说有笑,阿霜脸颊飞红,总是不敢直视孔衡。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十分正确且必要的。

晚饭的时候,也不见子川回来。白露只知道三哥忙着学校的事情,猜想多半和他话剧社的事有关。

但不管是什么情况,母亲都已经为此感到不满了。孔韫华隐隐感觉,儿子做的事情——让她深感不安。

好在孔衡带给大家一个好消息:自己被国立中央大学预科录取。他后天便要出发了。当他说到自己后天将要离开芜城,离开落鸣轩,前往南京时,眼神不自觉地流转到白露的脸上。那目光似手掌,缱绻地抚摸对方。

这确实是餐桌上沉闷气氛中的一点令人激动的事情。白露更加激动,当然,与众人截然不同的激动。

而餐桌上的父亲,却沉默得让人有些害怕。自他从南京回来后,就没怎么笑过。确实,如今的形势,谁能遵从内心地笑出来?

张若水从南京一回来,就对孔韫华近乎绝望地说道:“维扬与我……背道相驰,渐行渐远矣!”

丈夫口中的“维扬”,正是方维扬。方维扬是他曾经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一起成长,一起读书求学,后来又一起参加革命,一起加入同盟会,他们都视生死于无物。

“怎么?”孔韫华皱紧眉头,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今,东北沦陷、华北危急,日寇的军舰沿海窥视,随时都可能有大动作……可是,我得知维扬他不在南京,不在上海,不在北平……倒是率部奔袭了瑞金。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还剩下多少?”张若水将头埋进妻子怀中,哽咽不止。

孔韫华知道丈夫反对内战,主张抗日。他不听从中央调度,坚守芜城的初心便也在此了。所以孔韫华只是安静地听,因为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过,她似乎从丈夫幻灭般的神色中隐约看到了另外的身影。他说着故友的事,眼里分明是在回忆过往。这段过往中,还有哪些人,她并不确定。但她能从丈夫经年不辍地收集欧洲各国的新闻报刊猜测出,他很想得到一丝平川的信息,哪怕是一些关系到儿子的边角料新闻。

“韫华,你看——我已经老了……”张若水的话中带着浓浓的秋意。

因为过于思念儿子,他不自觉地回忆起棘州的往事。

夜幕降临时,张若水依旧还在伏案工作。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入夜了,怎么还在工作?”孔韫华拿了件外衣给张若水披上。看到日渐心力交瘁的丈夫,有些心酸。

张若水回过头来,对妻子无奈地笑道:“嗯,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近来,旧疾发作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

“你我不过四十多,正是人生鼎盛时期。不要太悲观了,时局非你一人能左右的。”孔韫华一边替张若水按摩头顶的穴位,一边说道。

她心中涌现出一个想法,这是她筹谋了许久的,她打算与丈夫商议。当然,更多的是希望借此宽慰他。“若水,有个事情,我一直想同你说。如今,少川的事情定了下来,倒也顺利,我想着——衡儿已经被中央大学预科录取,今后一旦毕业,必定前途无限。衡儿与阿霜,若能相配,定然是不错的。”

张若水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看着妻子,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怎么突然提及此事?”

“我素来知道你心头之一大事,唯有阿霜的终身所靠。这么多年来,我亦何尝不是如此?阿霜与衡儿,可谓‘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衡儿确实优秀,在同龄人中,算得佼佼者了,他自然是好的。可是,阿霜不过刚进十四,虚岁十五,未免太小。”

“若水,这你就多虑了。女儿家应要早做准备的。如今若能将两个孩子的事敲定下来,后面只待衡儿学有所成,再将两个孩子安置,你我多年夙愿也能了却。”

“不过,他的双亲——舅兄与嫂是个什么态度呢?”张若水将笔搁在桌案上,眼里有一丝担忧。

“这事儿说来巧的很。今年上春,兄长来信,央你为衡儿读书一事搭桥铺路。”孔韫华看着丈夫的眼睛,说道。这事儿张若水记得很清楚。“信中详细说明了衡儿的学业根基和筹备的情况。当然,还有……”

孔韫华话锋一转,“我原是存了一点这个心思的。岂料大嫂先我一步说明了。”

“这是何时的事呢?”

“正是中秋家宴时。私下里,我们交谈时,大嫂将自己的衷肠剖析一番。句句不离阿霜,并直言‘阿霜惹人怜爱,又乖巧懂事,若是衡儿有那福气,也算造化’。”

但张若水似乎还有顾虑。“可是,韫华,我们还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想法呢,是否过于草率?”

“这你就更多虑了。你难道没看出来,衡儿这孩子对阿霜殷勤得很么?”

“不,我是说——阿霜。”

二更已过,天上的下弦月被云层遮蔽,看不清轮廓。偶有夜鸮扑腾翅膀飞走,倏然打破万籁俱寂的静夜。整个落鸣轩十分寂静,院落的天井里,桂花树时而随风摇曳,好似不平静的心湖。

第三天的清晨,天色依旧晦暗朦胧,枯瘦的五月桃隐在晨雾中,落鸣轩众人早早地为孔衡送别。

白露静静地跟在后面,看父亲叮嘱衡表兄:此去南京,务必当心,到地方了记得给芜城和泠岚来电报平安。母亲也补充道:到南京了就找少川,注意身体,天冷要记得添衣,保重自己。

孔衡提着自己的藤箱,恳切地点点头,对着姑父姑母深深鞠了一躬。“请姑父和姑母多多珍重自己,这么多天来,让二老劳神费心了。”随即又将目光锁定在了弟弟妹妹身上。

“子川,阿霜,年末再会!”

“衡哥,多保重!你在南京等着我。”子川意味深长地说道。

白露也道了声“保重”,再无多话。

“好,我等着你!”孔衡拍了拍子川的肩膀,承诺道。

过了一会儿,何尽忱载着孔衡消失在朦胧晨雾深处。何尽忱要将他送到火车站,赶芜宁线最早的一趟火车。

火车的汽笛声惊醒了沿途人们的好梦。卖报的童子走街串巷地吆喝,今天的《民国日报》又出号外。不过,细心的看报人看完号外以后,会瞥见角落一个版块上的一篇简短杂文。文章的标题十分醒目。

“这个‘琴生’真是文风狠辣,落笔如刀,直指向某人的心脏呀!”

北门怀民巷中夏府的一扇百叶窗内传来拍案叫绝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是芜城有名的米商,时任商会主席,掌管十多家商行的夏存蕴,他正是夏纾妤的父亲。

旁边还有来访的宾客,夏存蕴就这篇杂文和友人展开了探讨。

“文风确实过于大胆,瞧着不像个文人,倒更像个将军。”

“所见略同!笔者的语言不仅狠辣,还直白透骨,挥剑杀敌大抵如此!”

“我倒是认为,以向氏的行事作风……这个‘琴生’危矣!”众人中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声音。看着众人略有诧异,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怎么,不信?看吧,不出三天,最多五天,向氏的牢狱中必多一人。”

虽然,《论“狼”与“狈”的关系》藏在报刊的一个小的角落里,并不太突出,但依旧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因为文章里不仅指出了芜城当局与日寇狼狈为奸的行径,还披露了一些由日资控制的大型工厂压榨劳工的内幕。

于是日厂附近爆发了一小股工人运动,他们宣布要人权,要人道,否则就罢工。当然,最终的结果还是——带头人被捕,群众被驱散。不过,这也为日后埋下伏笔。

一个二十出头,身穿浅色长衫,手里还提着一口箱子的年轻人看着手中的笔记,嘴里喃喃自语道:“爱民路39号……落鸣轩……”

他一路上询问了许多人,甚至还碰上了工人请愿——一时间,震惊不已。终于,他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的大柏树,激动地小跑过去,叩响了门。

绿兮闲来无事,坐在廊檐下发呆,忽听得有人叩门,忙起身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高高大大的身影,绿兮疑惑地问道:“先生,您找谁?”

“姑娘,你好!劳烦通传一声,棘州来人特登门谒见张顾问长。谢谢!”年轻人看着绿兮,说道。

绿兮不认识这个人,但也明白,棘州来的人,大抵是张先生故乡的旧识。而且,上门即是客。她立刻微微一笑道:“先生请稍等,容我进去和太太禀报一声。”

年轻人昂首站着,笑着点头。不一会儿,就见一位气质端方贵气的中年妇人出来。年轻人立刻上前鞠了一躬,说道:“伯母,我是方崇文。冒昧登门,打搅了!”

孔韫华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惊讶不已,甚至还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崇文?快进来!快进来!你只身一人来的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