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整理停当后来到大堂,大堂没人,母亲的说笑声从偏院时隐时现地传来,还有一位老者的朗笑声。从大堂出来,平川进了偏院。
果然,葡萄架下紫檀木摇椅上母亲正有说有笑,坐在石凳上的老者正在喝茶。是了,怪不得那人如此眼熟,正是苏裁缝呢!这个苏裁缝六十上下的年纪,形容清癯,却十分健爽,且为人随和。
“苏师傅,您久等了。”平川说道。那苏裁缝连忙起身转过头来,见是平川,语气颇为恭谦地说道:“大半年不见,大少爷越发一表人才了,瞧这风度!”
母亲在一旁莞尔不言,手里的羽扇缓缓摇着,淡绿色的扇身似乎要融进身后的葡萄叶丛里了。平川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顺势坐下来,说道:“您过誉了!您的手艺出了名的是芜城一绝,一向生意好,母亲平日想预约您不一定有机会。看来,我今天运气确实不错!”
苏裁缝摆摆手,笑得咳嗽起来,“大少爷越发爱开玩笑了……”
一面笑一面将脚边的木箱搬到石桌上,拿出木尺,皮尺,本子和墨笔。接着就开始比划平川身量,像是感叹又像是和太太叙家常似的喃喃道:
“竟像是昨天的事,依旧是苏老头儿给大少爷量身形儿来着,大少爷可还和老头子一般高法呢!如今,都要高出我这老头子一头喽……”
母亲欣慰地笑了笑。
“您说的那是前年的老黄历了,孩子最是能长身体的,何况平川今年都一十有八了呢!”
苏裁缝眼里泛着恍惚的神色,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自己也老了。
“听闻大少爷在北京城念大学……嗐,现在的大学生可就是那年头的状元呐!”
“还不算‘状元’,我只考上了个预科。还得一年半载呢!”苏裁缝呵呵地笑了,“前脚都跨进来了,还怕后脚进不去?”
平川笑而不语,那是自然的。
青螺在一旁给少爷和苏裁缝各自斟了杯茶。平川见茶壶已见底,对青螺道:“这云峰玉露怎么像是年前的?”
青螺小心翼翼瞧了眼夫人,又看向平川,道:“这是太太吩咐的。太太素知苏师傅偏好云峰玉露,偏巧就只这么点了,且玉露茶供货不易……”
“青螺,你再去沏上一壶。这云峰玉露的口感是由浅入深,而后弥香的。因而放入的沅溪泉水要适宜,火候须适中。切记,叶子要温水轻过三次,每次时间不宜太长。”
青螺大概从未见识过这样繁复的烹茶之法,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讲究。
茶过两盏,日头西坠。白露抱着一本大部头就过来了,吵着要哥哥读书给她听。母亲在一旁并没说什么。平川理了理衣领袖口,说声“少陪”,就牵着白露走了。
过后,苏裁缝这边也交代一声,说纺绸长衫大概要四五天的时间完成,到时候会亲自送到府上来。
母亲决定翌日启程回乡下舅伯家,接两个孩子回来。说来也是忧心子川是否乖乖听舅伯舅母的话,是否规规矩矩跟着先生念书,子川和哥哥少川有没有打架。
舅伯家不算远,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次日,老婆子们、大丫鬟们,甚至老管家,都忙着收拾随行的物品,有吃食啊,绸缎啦,各式各样的机巧玩意儿啦!尤其大少爷从北京带回来的稀罕物事。对了,还有一套从日新书店购来的最新版《昭明文选》,这是要赠与坐馆先生的。
不知何时,日头已挂在檐角上,红彤彤的。不一会儿,壁钟敲响了,时间已然不早。此刻出发,大概下午两点左右能抵达。
张夫人对老赵嘱咐一通,随后率子女出发,随行的只有一个大丫鬟蔷薇,主要因着照料白露的缘故。
开车的是何尽忱,老何熟稔的把着方向盘,一路上安稳顺遂。只不过,白露时不时出点小状况,一会说头疼,一会儿又说肚子饿,一会儿看到路边有耍把式的,就想下车;为此母亲头疼不已。
其实白露没别的,就是坐不住,看到新鲜好玩的就想去凑凑热闹。好在随行的丫鬟蔷薇聪明伶俐,做事细心。
白露一“饿”,就拿出此前特地备好的桂花糖糕。可她哪里就是肚子饿呢!于是只好消停一会儿。
不过半刻,白露又“头疼”了,蹙眉嘟嘴好像难受得不行。蔷薇就想着法儿逗乐她,又是说笑话,又是变戏法;白露永远不知道蔷薇的脑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招人乐的事儿。倒是一旁的大哥平川非但不哄她还笑她。
白露可不依,越发闹腾了。趁着母亲打盹的当儿,竟站起身来扑向平川。平川不敢高声说话,怕惊了母亲,更怕吓得白露摔着。
白露动作快,扑腾一下重重摔在大哥怀里,双手并用,拨乱了大哥早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嘟囔着什么,那情态着实可爱。
平川有意无意地躲闪着,看白露像只抓了狂的小乳猫,挥舞着粉嫩的双手,气鼓鼓地发泄。一旁的蔷薇哭笑不得。
空气中夹着郁热的夏风,和着白露喃喃自语的声音,母亲清醒了。看到小家伙正在欺负哥哥,而哥哥平川乐不可支。闹着闹着,白露掰起哥哥手指头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做算术题,又像是在诵读唐人绝句,自言自语,不亦乐乎。
白露自得其乐的样子惹得母亲莞尔一笑。这孩子,可动可静,全凭她的兴致。
方才蔷薇为了逗小姐高兴,看到白车帘透着一闪而过的婆娑树影,临时起意,想到小姐爱皮影戏,便隔着车帘做手影,惹得白露痴迷不已。此刻白露觉着有趣,也随意撩起车帘把玩,还拉着大哥一起嬉闹。
一路行来,已过了大半个钟头,经过了几个闹市区,又过了好几座老石拱桥。此时,车内安静祥和,而车外却狂风大作……母亲突然回过身,神色惊慌地看向白露。
“蔷薇!蔷薇,快……”
话没说完,就见平川将白露揽入怀里,按住她的头。蔷薇虽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却能精准地从太太的语气中分辨她的用意。而大少爷反应比她更快一筹。
很快便传来震天的几声枪响,一发接一发,落在他耳中的声响正好对应了他眼中倒下的身影。枪声乍起,众鸟散尽,林中回荡着凄哀的呜咽声。
白露不知道是枪声,还以为谁家办喜事放炮仗,好奇地问哥哥。平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笑,眼里却笼上一层化不开的愁雾。
谁家的喜事没有百鸟朝凤的唢呐声?
一路上,平川都觉着心口堵得慌。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刺耳的枪声,那狂风的呜咽,鸟雀的哀鸣,还有那一个个倒下的瘦弱的身影萦绕不去……
七月的风温柔而炽烈,绕过城墙,穿过丛林,掠过原野,千里万里,化作阵阵香风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涌进复礼书院的大堂。
复礼书院就是孔府西院,这儿曾经是个戏园子。孔老太太酷爱听戏,孔老爷为遂了母亲之好,又想着老人年事已高,索性请工匠于西院搭了个戏台子,养了好些名伶戏子。
后来老太太过世了,老爷太太也没怎么来这儿消遣;又过了一年半载,这些戏子也给遣散了,日久年深,西院愈发荒凉,少有人至。
直到前两年,孔老爷也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听了旁人的建议,命人将这西院里里外外打扫一新,辟成塾馆,题字“复礼书院”。
时日尚早,却听坐馆的姚先生说道:“今天放学了,诸君可以回家了!”还没等学生炸开锅,姚先生郑重地清一清嗓子,边做手势边强调:
“散学之后,要速速回家!不可沿街逗留,不可爬树捉鸟,不可下河摸鳖!切记,……”
“莫教爷娘担心!”学生异口同声。这时,姚先生才满意地点点头。
其他学生都出了西院,各自回家去了,只剩下子川和少川还在。因为方才姚先生独独叫了少川留下,也不说所为何事;子川看先生神情凝重,心想难道今天课上少川的功课出了点问题,先生要责问他?于是子川也伺机留了下来,打算好好看看少川的笑话。
少川也纳闷,先生何事独留自己?又看见子川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心里暗流汹涌,面上却不表现。
谁知,先生非但没有任何责问少川的意思,相反,先生的口吻十分亲切,这是从来没有的,最后面露微笑,言语之中不乏对少川的赞许。
少川向先生鞠躬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先生!学生一定再接再厉,不负先生之厚望!”
子川等了这许久,没看着少川的笑话,自觉无趣,又不好中途兀自抽身离去,只好耐着性子乖乖等。
彼时,姚先生拿着戒尺朝子川走来,姿态闲适,然一顶银色瓜皮帽,一身玄色长衫,紫金马褂又显得姚先生神情凝肃,不苟言笑。
“小子,多学你哥哥,你聪明劲不输他,倒少了股你哥哥的定力咧!”说罢,戒尺轻轻敲打子川额头,昂首阔步而去。
“先生慢走。”又是一揖。
“先生明天见!”
姚先生刚出西院,兄弟两人就开始不对付了,你绊我一脚,我揍你一拳,互相不服气。
少川虽然平日斯文稳重惯了,但也没少逗弄子川,不过也只是拍一拍子川的脑袋瓜子,揪一揪他耳朵;子川个头儿矮,够不着少川,但他机灵,又是个捣蛋的主,差点没把少川裤子扒下来。子川实在觉着二哥太讨厌了,平时就爱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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