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走了一路,打了一路,刚出西院院门,就听到有人说姑太太来了,大表少爷和表小姐也都在,可热闹了!
这时候,孔府的小公子孔衡迎面飞跑过来。孔衡只比子川大一岁,却高出子川一头,身形也壮得多,他用肘弯勾住子川,看看少川又看看子川,因为情绪激动,眉眼含笑,眼睛弯成月牙状,说话的速度也快。
“姑姑把阿霜表妹也带来了,我可有个好玩的去处,正愁没人呢!把小阿霜带上,一起去?”
少川神情鄙视地摇摇头,加快步伐,不屑一顾地走了。子川甩开小表兄的胳膊,摆摆手,“不去不去!我妈来了!更何况长兄好容易从北京回趟家,这次特地来泠岚,我要赶紧去见他!那个……你给我留着啊!”
孔衡没憋住,笑出声来,胳膊重新搭在子川肩膀上,另一只手一甩一甩地拂着衣摆,转过头望着前面拐弯处即将消失的那一抹颀长的身影,脸上露出别扭的神情,“唔,少川可真怪,也就姚先生喜欢他了!”。
子川嫌弃地从孔衡的臂弯里绕出来。“可不嘛!他就知道欺负我,还装正人君子,我就瞧不上!”边说还边拍自己的胸脯。
“我听人家说以形补形,你得多吃些猪蹄牛骨,不就瞧得上了!”
听着前半句,子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当然,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胖表哥嘴里能蹦出来什么好的来--后半句出口简直叫人头疼了。
“黑胖子,南方有一种奇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你可知道?”
方才孔衡的话就大有双关之意,子川不假思索,脱口也是一语双关。本来不大的人儿,说起话来学着大人,别提多可爱,还带着一股子未脱的稚气呢!
而子川这一句“黑胖子”把孔衡的脸都说绿了。他壮是壮点,哪里就黑了?不过是没有大表兄二表兄白净罢了。
孔衡已经是无数次逗弄不成反被讽,然而他总是乐此不疲的,为着子川那容易上钩的有趣劲儿。又或者,他喜欢和几个表兄弟姊妹一处嬉闹玩乐。
他上头虽还有个哥哥,有个姐姐,然而大哥早已成家,十天就有九天在外应酬交际,打点事宜;大姐也已出阁有数年,早已不同他这样的小豆丁一处戏耍了,归宁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孔衡遂觉得实在无聊,只能盼着表兄弟姐妹们来泠岚。
“奇鸟?哼哼,你又编故事,恐是你的杜撰吧?”
“古今中外,杜撰成山,偏我不行么?更何况,我可是有据可查的,胖哥,你得多读读书啦!”
“读书”这两个字眼从子川嘴里出来,孔衡越发笑个不住了。
“哼哼,你平日课上的玩儿法可不比我少,前天还差点……”
“嘘--!我的好胖哥,提它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走啦走啦!”
这表兄弟俩在一块儿,通常没啥好事。刚来的时候,两人打了一架,鼻青脸肿,不分胜负;后来两人竟然“臭味相投”,都酷爱捉蛐蛐儿、捕蝉一类野趣的事,喜欢和女孩子一处闹,遂玩在一处。
就在前天,烈阳高照,子川差点没借光成火烧了课堂……
因而,少川很少和他们同进同出。也正因如此,二人还经常“狼狈为奸”,背地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少川的各种“怪癖”;这不,现在就说得是有滋有味,从行为习惯到性格举动,两个家伙一副心理解剖专家的派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并以此为乐。
表兄弟两人兴冲冲向上房方向而去。孔衡这一路吧嗒吧嗒说着大表兄平川如何变了许多,不仅身高外貌上;言谈举止上,那可真真一副大人模样!记得上次来泠岚,他还带着自己这班小不点去掏鸟窝,摘桑葚呢!不过这似乎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打西院出来,经过一个园子,从西北角门进到上房,老远就看见孔宅十来号人涌在这头,多半是为着大表少爷平川难得来乡下泠岚镇一回的缘故,想看个热闹。尤其平川还从北京特地带回来这许多人事,宅子上下就连婆子丫鬟也有份。
私下里有嘴碎的老妈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平川从锦盒里捧出一件物事--一支青玉烟斗,通体晶莹,没有瑕疵,周身有精致的雕纹,纷纷咋舌。
“向来只见过竹身的铜嘴烟杆,这可是个什么家伙?像烟杆又不像。”
“是呢。通身泛着冷光,像只勺儿,还真有趣呵!”
“这姑老爷的长公子真真变了个格局,越发有姑老爷的气魄,瞧瞧!”
“看你说的……”说话的人有意压了压声调,虚着嗓音道:“姑老爷是个有手段的,虎父无犬子,能差到哪儿去?再说了,北京城的大学是好进的么?出举人的地方!”
嘁嘁喳喳,再细听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平川此番来泠岚的举动不可谓不大了。
……
“青玉,这是青玉!”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是个年轻的声音,此后就寂然无声了。
良久,才听平川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支青玉烟斗是从一个玉匠世家手里得来的,说来运气!平川想着舅伯素日喜好烟草,故投您所好,想来正合适不过了。”
后来又听说此物采自云梦,经老北京玉匠世家的工匠费时七七四十九日打造而成,雕工讲究,巧夺天工,价格自然也不菲。
说来也巧了,这件玉品原是另有其主的,因原主觉着雕纹过于天马行空不务实,与要求不符,就执意推掉了。巧的是,平川瞧见了,也瞧上了。
平川很喜欢这玉的品相,更欣赏这雕纹的艺术,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原本高价的半艺术品去了四折。
而这样的好东西,别说芜城乡下没有,就是放在北京上海也很鲜见。
舅伯自然十分欣喜,将大外甥带来的一干人事赏与众人。婆子丫鬟领了赏,自是千恩万谢,对平川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除了孝敬舅父母,自然表兄弟姊妹也不会含糊。
这大表少爷上次来泠岚还是两三年前,就一顽皮的孩子,只知道带着弟弟们和下人疯闹。这可好,经年不见,成了大人!人情礼数周到,眼界见识广博。
平川坐在张夫人下首,与舅伯畅谈当下社会百态。舅伯的话锋是很隐晦的。平川因想着上午来时途中所见,心里憋着一腔怒气,不过,话锋虽利,亦不失适时的含蓄。
张夫人与孔太太及端坐最下首的孔府大少奶奶岳氏在一旁间或描补两句。说了半晌,舅伯又将话头转向妹夫张若水的仕途及大外甥的学业。
谈话间,原本坐得不显眼处的岳氏起身,为张夫人续茶,态度恭谦有礼。
这岳氏二胎之孕双月有余,孔蕴华是知道的,连忙叫住。
“这哪是你干的活儿,叫个小丫头在一旁侍候便了,你如今身怀六甲,还不快稳妥点坐着!”一面说一面要扶着岳氏坐回去。
岳氏两手虚拦,让过去了,莞尔道:“侍奉一旁原就是我等晚辈的福分,姑母莫折煞了侄媳妇!”
这样你来我往一番,孔府大少奶奶的贤淑温良之风显尽了。张夫人将话头引到侄孙头上,这个小家伙虽还只能扶着墙根缓步而行,却像极了他父亲幼时,性子又强又烈,除了霸道严苛的祖父孔老爷,严厉冷峻的父亲,谁奈何得他?他说往东,没人拉得动他往西。
时间在谈论家这里永远不够用。大人们坐在上房大堂里说话,小家伙们早已不耐烦,陆续玩儿去了。
白露一个人本来还挺安分地站在平川旁边,手里摆弄着万花筒;从万花筒里望出去,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有意思……
万花筒摆弄久了,白露便觉得无趣,一看大人们个个正襟危坐,气氛沉静,大哥也神情严肃。
她觉得大堂里十分沉郁,分明大热的天,莫名生出冷意,屋外头的蝉也是不分场合地聒噪。
哎,没意思极了。
白露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堂,想寻三哥玩去,三哥素来好玩儿,如果不说讨厌的话,不做讨厌的事。
白露蹑手蹑脚出了大门向东边回廊而去。
一直侍在门外头,和孔府里上了年纪的老妈妈,懵懂的小丫头打发时间闲聊的蔷薇时刻留意着小姐的动静,见她出来,独自往东去了,便立刻跟上,尾随着也去了。
这边,白露只管随着自己的兴致,看似漫无目的地闲游。她长长的头发编成两根鱼骨状长辫,发梢系了两条流苏发绳,一甩一甩,像两只轻盈的蝴蝶,碧青的长纱裙在风中漫舞。
一路上,就瞧见一抹轻灵飘逸的小身影穿梭于宁静午后的深院中。
“我的小姐,慢点慢点,等等我呀!”
蔷薇半裹脚半天足,不太容易追得上白露,她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蔷薇知道幺小姐的脾性,故不轻易打搅她的兴致。
走完回廊,白露瞥见不远处香园里芙蕖紫薇花开正盛,引来不少偷香的蛱蝶。白露看得兴起,打转绕了过去,也为着撇掉蔷薇的跟随。遂敛裾下了青石路面的游廊,底下尽是泥土地面的羊肠小道,小道委实不宽。
这儿伸出一枝朱槿条儿,那边横出两株榆树。阳光透过林子,过滤成千万点斑斓的星点撒在小道上。
茂密的枝叶障住蔷薇的视线,她不得不轻声慢步跟上白露,决计不打搅她。通幽曲径上,铺满了淡红色的果实,树上也不时地飘落一些下来。
白露用手去接,用脚去踩。一阵阵急切而轻柔的爆裂声打破了小道的宁静。
“小灯笼!”
白露伸手去捡,一颗又一颗,地上满是复羽叶栾的果实,淡淡的红色,像极了门前横梁上的红灯笼。
再往前去是由东往北去的一个角门,出了角门,外头是一条人工渠,蔷薇时刻留意着,不能让白露单独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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