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香园,再绕过水榭,便是后园了。小表兄对她说过,待会儿想找他们一处玩耍,便去那处,准能见着他们。
果不其然,三哥表哥还有一众漂亮丫头正围着一方荷塘喂锦鲤。边抛洒糕点沫子边哈哈大笑,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这情景惹得白露也来了兴致,一面往那边小跑一面大声道:“哥哥,你们说什么好玩的事呢?”
孔衡打趣道:“这里有两个哥哥,你喊的哪一个?”
子川推了孔衡一把,“别闹了,我的妹妹当然是喊我啦!”
白露走到跟前去,小嘴一扬,不去理会小表兄,倒从他手里抓过来一把鱼食,学着他们的样子往池子里投喂。
荷塘一角有一座假山,假山旁有一座八角亭,蔷薇便隐在这里面留意着小姐的动静。
这一群小小的孩童很快就热火朝天地玩在了一处,夏日的暑热也消减不了他们的兴致。
大堂里,茶过两盏,忽而有小厮来报:姑少奶奶来了。
“只有大丫头一人回来了?”孔太太站起身来,来人不敢答话。
“姑少爷呢?”孔老爷问道。
回话的小厮更是一言不发,立在下首一动不动,愈发汗流浃背了。
孔老爷当即便欲发火,碍着有客在,便生生忍着,脸都气白了。一旁的岳氏见公公婆婆脸色难看,心里明镜似的。怕气氛冷起来,便起身道:“爸妈,大妹妹回趟家不易,定然舟车劳顿了,清儿去迎她。”转身又向张夫人屈身一礼,向平川颔首作辞。
张夫人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点点头。
关于孔府大小姐的事,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主不愿提,仆不敢言,这倒成了府上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回话的小厮虽是个新来不久的,却也有所耳闻,故而什么也不说。他还那么躬身站着,腿也酸了,背也湿透了。岳氏不忍,一挥手,让他悄悄退下了。
一时间,气氛凝固。孔老爷总是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就化作以茶代语。哪怕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喝出来的滋味也是别样的怪。
平川明白,思齐表姐的不幸婚姻是舅母的心头病,之前母亲曾向父亲提及过一次。张夫人心疼侄女儿,所以不时地叫少川,偶尔也叫子川写信宽慰她。平川人长在北京,却也去过一封书信和一些物品。
过了没多会儿,孔思齐由嫂子岳漫清陪同着,在众仆的簇拥下进来了。她和岳氏站在一块儿,越发显得面容憔悴,身形纤瘦,人无精打采的。
孔思齐向父母亲与姑母施了一礼,与平川各自见礼后落座。
孔太太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儿跟前,又是抚摸脸,又是捋头发,看得直心疼。
“你们瞧瞧,这顾家欺负人不欺负人?”看得出孔太太强压着胸中怒火。“当初他们是怎么求咱们来着!”
“你少说些罢!如今提这些干什么!” 孔老爷抖了抖烟斗嘴,缭绕不去的烟雾好似在诉说孔老爷的悔不当初。
“我干什么不能提?子息无着是我们思齐一人问题么?怎么不问问他们那儿子!想当初,何云两家何等风光的门第,上门提亲……”
“风光什么?仗着祖上荫庇,纨绔罢了!”
“那也好过顾家狗眼看人……”
“妈!”孔思齐听不下去了,嚯地起身。她凹陷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别说了,求您……我,回房了。失陪!”
大堂内,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拨断了。张夫人见状连忙起身,对孔太太说道:“舅母留步,思齐那边让我去劝劝吧!”
孔老爷一听,深以为然,点点头,:“韫华,幸而今日你来了,否则,她母亲与顾家又少不得一场冷战。”
张夫人莞尔道:“君勉那孩子我是知道的,不错。问题总要解决,舅母且听我说,最迟不出明日卯时,顾家儿郎准来接思齐!”
孔太太还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下去作罢了。
张太太叮嘱平川去看看弟弟妹妹干什么去了,总要来见见大表姐。平川与众人作辞,先一步出门去。他听一个打扫庭院的下人说看见表姑娘朝香园方向去了,蔷薇姑娘也跟在后面。平川松口气,循着方向而去。
走了有好一会儿,还没到香园,就听见一阵微不可寻的哭声,断断续续。并不像阿霜的声音,于是不去理会。可怪的是,他越往前走,哭声渐强,还夹杂着粗鲁的叫骂。
平川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毕竟这不是自己家,而自己不过是个名义上表少爷。不过,他越是不想管,这些粗鲁肮脏的叫骂越是往他耳朵里钻,真难受!
他顺着声音,穿过一道拱门,发现有条小巷子。巷子里一群年轻力壮的妇人大丫鬟正在揪扯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的衣服头发。平川看不清那小丫头的脸,但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
“几位姐姐,你们干什么要打她?”
“干你屁事!哪来的小子,你瞧上这贱蹄子是怎地?”一个膀阔腰圆的妇人头也不抬,一巴掌甩在女孩子头上,凌乱了女孩子一头秀丽的长发,那举动真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样难听的话叫平川听了,直臊得面红耳赤,心里窝火。但总不能和这样一个女人较劲吧!多说无益,于是冷笑道:“你们有何怨仇,非要如此对待她?”
说话的妇人稍稍住了手。其他四个也收了手,站起身来,都直勾勾地瞪着平川,想听听她们带头的那个妇人说什么。
“谁跟这小蹄子磨磨唧唧!老娘看她不顺眼,就要弄她!我说,你谁呀?多管闲事!”
瘫软在地上的女孩儿双手紧捂着脸直颤抖,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平川越看越觉得她的身影似乎在哪见过。
另一个个头更高且瘦些,脸色红润的大丫鬟打量了一眼平川,见他长身玉立,面容白净,说话又斯斯文文的,以为是孔宅新来的账房。上前拍了拍他的胸脯,笑着暗示道:“哎,小哥,你新来的吧?知不知道这宅子里的暗道儿?”
平川后退一步,嗤鼻一笑,目不斜视地冷冷道:“不曾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大姐的男人是府里的总管事的,老爷跟前的红人。大哥——也就是大姐的亲弟弟——是泠岚街上的小霸主,给老爷管十好几亩田的租税呢!她的事你也敢管?”
“不错,我今天确实刚来。”平川忽然想到,方才来孔府时,上房那些忙碌的身影中并没有这些令人不悦的面孔,料想她们定是偷懒耍滑没来。“你们大概不记得我了,我鲜少来泠岚……”
“平川少爷……”女孩终于抬起头,看了眼平川。话未成句,就又哭了起来。
她不正是绿珠!孔宅里唯一识得青玉的女孩子,那个自己年少时曾随自己一同嬉闹过的小丫头。如今她该是及笄的年纪了吧!
众人闻言诧异地看向平川,迟疑着没敢继续动手。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怪道那么眼熟呢!”
“我想,舅父舅母可不希望这等肮脏的事出在府上……这样吧,我不与你们细究,这丫头我带走了。你们老爷太太那儿我不会多言。”
那泼辣的妇人托了托胸脯,指着绿珠道:“平川少爷,您可就偏心过头了。这蹄子偷了东西,被我们抓住,我们这是气不过呢!”
绿珠一听,急得直流眼泪,“你们怎么能凭空往我身上泼脏水!”
平川越发厌恶,这莫须有的,栽赃嫁祸的戏码在他这儿可行不通,他已经再三忍让了,这些人还如此不识抬举。
“看看这个是什么?”平川从兜里掏出一串色泽莹润剔透的赤红琉璃手钏,说道:“这串血玉珠怎么也得值个四位数,但它被你们其中的一个顺手牵了去,欲据为己有,却被这小丫头看见,告知于我,你们气不过,于是背地里将她狠狠地凌‖辱了一番……”
其实,这琉璃珠子也值不了那么多,不过,这些人可认不出这等做工的手钏是琉璃珠子,更别说区别血玉了。
“平川少爷,您可别吓唬我们,别人可不会相信的。”
“想去试一试?”平川抬腿就要走。
这些人虽不聪明,但也不傻。表少爷张平川是客,又鲜少来府上,谁能想到他会这般多管闲事?他说的话也不会有人去质疑。几人只能作罢,拂袖而去。
平川伸出手递给绿珠,“你怎么样?似乎伤得很严重。”绿珠抓住平川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摇摇头,“不要紧的,习惯了。”
什么,这样的事竟成了一种常态!想想又觉得再正常不过了,从大堂里报信的小厮到受欺凌的绿珠,从北京到芜城,哪里不是弥漫着这样高压的气息?落鸣轩倒是个特例,却仿佛成了独例。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对平川少爷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绿珠疑惑不解。“我不招惹她们便是。她们走她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倒是没这么简单。”平川语重心长地叹息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愿意跟着思齐么?”
姑少奶奶?绿珠似乎猜到了表少爷的用意,却又不敢确定。确实,姑少奶奶还在娘家当姑娘时就十分温柔和善,下人们都喜欢她。可,这行么?绿珠也知道姑少奶奶心头的愁苦,只怕是不成的。
“我是愿意的,可……”
“你聪明又识字,我想,只要有人去提一提,她一定欢喜你陪着她。” 平川一眼就瞧出了她的顾虑。“思齐缺一个你这样的在她身边,而你——茕身孑立,今日之事后,记恨你的人会更多……”
绿珠这才了悟。哎,难为表少爷思虑得这般细腻长远。
平川半扶半抱着绿珠,打算先送她回住处,然后再找几个小家伙去。他手里还握着那串琉璃手钏,于是递给绿珠。
“昔尔赠我锦绣缎,吾今报之青玉案。这是特地为你挑选的,它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血玉。我总还记着咱们年少时的光景,如这琉璃珠一般……”
快三年了,总角之宴,他至今犹存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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