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松田阵平

11月份的傍晚,气温实在是低了些,我把身上薄薄一层裹紧,刚步进院子,就咳了出来。

妈妈通红的眼睛望过来,我安抚她,“是刚刚下过雨的原因,我的感冒已经快好了。”

宽解了好几句方才把她送出门,妈妈年龄大了,守夜式不便参加,我请兄长载她回家,兄长在驾驶座上蹙着眉向我点头致意,我无奈地微笑,让他们宽心一二,路上千万小心。

望着家人的车子驶离,通夜式的时限差不多快到了,零星几位宾客在与公婆寒暄,于我而言都是些陌生面孔,我神经松懈了一点,想去抽一根。

巷尾的吸烟处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正在交谈的人也穿着黑色的套装,快燃尽的烟蒂在指间摇晃,指向我家的方向。

“…听说快要结婚了。”

“真可惜,说不定是婚房呢。”

在看见我后立马收了声,我敛起丧服的袖子欠身示意,“是婚房。之前已经入籍过,还没举办仪式,所以未能申告亲友,失礼了。”

抱歉的表情又出现了。我其实不太在意,但是大家面对我都小心翼翼,我只能放弃了抽烟的打算,返回灵堂去。

灵堂处多了个伤心的背影,是位我没见过的女士,明明梳着飒爽的发型,却在蒲团上抽泣到双肩内扣,伊达君在一旁劝慰,看见我忙出声让我上前,“你回来了。”

“这位是…?”

我把手帕递过去,女士止住伊达的介绍,镇定了情绪后认真对我道,“我是佐藤,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科,松田君的同事。”

“啊。”我意识到了,这位是我从听到消息后就很想见的人。

“…抓到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佐藤桑的头又低下去了,她向我道歉,说其他同事们还在搜寻中,让她作代表捎来礼金。

阵平的遗像在灵台上摆着,我拍了拍佐藤的肩,问她有没有上过香。

佐藤桑从我手里接过香,她哭的手还有些抖,我掏出刚刚没用成的火机帮她点燃,站在一旁等她参拜后回礼。

她弯下腰后迟迟不起,我凑近能听到她哽咽着重复着道歉的话语,我扶住她的肩,伊达君默默站远了一点,回避开同事失态的样子。

“佐藤桑,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上去之前的样子。”

佐藤桑已经冷静下来,她的视线望向灵台,“他动作很快,跑在我们所有人前面,跟那张照片上一样,笑得很轻松的样子…抱歉没能帮上他的忙…”

我能想象的到松田阵平当时的表情,把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来给她带上,又握了握佐藤桑的手,“很感谢您能来。”

她用力回握后,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在她怀中的温暖与力量里,生出几分鼻酸,干涩到疼痛的眼眶被泛上来的湿润拯救一二。

这是最后离他最近的人…

脑海里晃过不清晰的念头,但那边又有宾客带着肃穆的神情走来,我回过神迎上去,终究还是没能哭出来。

把佐藤桑这一批宾客送走后,通夜式也差不多结束了,我把公婆安顿进卧室休息,伊达君已经拎了晚饭的便当回来,我送进去劝两位老人多少用一些饭,出来后自己却吃不下。

伊达君看起来也吃不下的样子,我们两个人对着便当发呆,我克制不住喉间痒意,又咳了一串,轮到伊达君劝我吃些饭好用药。

我谢过他的好意,掀开盖子随便挑了寿司咽下,伊达君也陪我吃了起来,他为了应付吃饭而摄入的动作机械又快速,阵平偶尔也会这样,简直像警察的职业病一样。

“伊达君,”我用水把药顺下去,“你昨天…有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我嗓子又痒起来,咳了个顺畅后,按了按胸腔漫上来的绵密疼意,伊达君又新拧开了一瓶水给我,我慢慢顺下去,感受水流爬过刚刚震动的气管。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

我摇摇头,“之前已经去过医院了。”

伊达君这时才为我刚刚的问题露出一个适时倾听的表情,我就知道不是他。

灵台上的松田阵平嘴角牵起了一点弧度,带了点不羁的轻松,在黑框里望着我们。

“…事情发生前,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没接起来,打回去就是占线了,后面就完全关机了。”我慢吞吞回忆起被告知死亡时间的时刻,“我想知道他留了些什么话。”

伊达君生了一副板正面孔,他听后向我承诺,看起来很是郑重,“我会帮忙打听的。”

手机响了起来,我在袖袋里翻找,在铃声结束前没能接听,倒是看到了屏幕亮起来后的日期提醒。

“伊达君,今天是友引日,您先回家吧,稍后我兄长会来,守夜有他陪我们。”

伊达君摇摇头,“我不在乎,换作是松田,他也不会在乎。”

阵平…我已经记不清萩原那时是什么日子了,只觉得是突如其来、难以置信的一天。

就像昨天和今天一样混乱。

“辛苦你了。”夜中快烧纸的时间,婆婆从房间里走出来。我们在影院里一起看黄色的纸钱被火焰吞噬,变成暗沉的黑灰,橘色的火星不死心的发出亮光,到底还是湮灭了。

婆婆的身板挺得很直,我有些不敢看她,最伤心的人在体谅我:“…一切都井井有条,我和他父亲没能帮上什么,你去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坐着就好,明天还有仪式呢。”

我突然想起来阵平说的那句话,“我们家是女性更勇敢呢。”

“什么?”婆婆露出倾听的表情来。

我复述给她听。

那是我求婚时候的事情了,大概一个多月前,松田阵平已经开始忙起来了。每年快到11月份,都比往常更少见到他的人影。今年是他的调职申请第一次通过,对他而言,是最有希望的一年。

因此他出门很早。

不到五点钟天还没亮就窸窸窣窣地摸下床,怕吵醒我,一米八几的壮硕男子,踮起脚走向房门的样子很滑稽。

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很爱他。

于是我叫住他,问他愿不愿意同我入籍。

松田阵平有点惊讶我醒来了,凑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还没退烧。

我那时感冒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但是病中的心理还没过渡好,很直白地让他赶快回复,已经交往许多年,提问算不得仓促,下意识的回答才更能映出真心。

阵平难得有些踌躇,但他性格在那里,于是直接了当地把顾虑告诉我,他认为自己心中始终悬着事情,工作又职责所在,很难照顾家庭,恋爱期还好,结婚变成家人,怕我对他失望。

很可爱。

平时干脆利落,多次面对炸弹威胁在生死之际都保持理智的人,在为怕失去我而纠结。

就算松田阵平贴过来的头脸我两只手也捧不住,但是我觉得他很可爱,想把他收纳起来,随身保护。

窗帘还拉着,太阳可能已经升起来了,透进一点光来,我伏在床边,与他头抵着头,蛊惑着他,同我结婚吧。

同我结婚吧 ,我会爱你,照顾你,你给我感情上的忠诚,我还你不用顾虑的信任。

我有手有脚,可以自理,不需要过多陪伴,即便很少见面,我们也将永远相爱。

所以不要怕,同我结婚吧。

松田阵平的气息已经笑开了,距离太近我只能看清他的眼睛,“看来我们家女性更勇敢的传统,在这一代依旧延续下来了呢。”

婆婆大概是哭了很多次,她的眼睛本就已红透,微笑倾听的时候又泛出泪来,她伸出手来握我,“身为阵平的妈妈,对你我很抱歉…”

阵平的长相像父亲 ,但是轮廓与弧度更像妈妈,我恍然觉得这个时候,我真的很需要他。

“妈妈 ,”我几乎能哭出来了,“我为他感到骄傲。”

守夜的晚上过去了,告别式很快就要举行,为了怕耽误正事,我抓紧时间逐一回复电话。

没有备注的号码打进来的时候,我想大概是订购丧礼服务的会社来电。

却是医院,问我什么时候再预约复诊。

我很诧异,自己明明还没拿到报告结果…

电话那头的护士也很疑惑,“您先生没有转述您吗?”

“…我先生?”

“是的啊,两天前松田先生打电话来问报告结果,虽然很快就挂断了,但听说肺部CT的结果并无大碍后,我还听到他说了句太好了。”

“…能不能告知一下您与他通话的时间…”

护士还在那边翻找,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

“时间是…女士,您是在哭吗,您哪里不舒服吗?”

干涩的眼眶终于有了反应,我终于能哭出来,心脏的刺痛不再被其他位置的疼痛分心压制,我用袖子盖住脸,我感觉这个世界让我体会到了荒谬的委屈。

我失去了松田阵平,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有父母爱人,亲朋好友,他的人生大半时间在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而努力,生命被迫戛然而止,在等待死亡的短暂时间里,他说,太好了。

日本友引日不适合办丧事,有把友人带走的寓意。如果错了我直接滑跪,蹲个正确科普。

这次不造谣短信了,造谣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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