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禁闭室里只剩下天国贺子一个人,她才察觉周围原来可以这么安静。
……好消息是FBI使用材料的隔音效果可圈可点,坏消息是实用主义压倒性地毁灭了建筑美学。
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天国贺子应该在实验室调配药剂和记录母亲所做生化实验的实时进度,空闲时间则会选择喝红茶以及看书——这两者都是她感受外界的方式——十几年如一日,她也会习惯性地捕捉那些一到时间就响起来的声音:有意放轻的窃窃私语、鞋跟与地面的碰撞,器物之间克制的接触以及吹响窗帘的风,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两小时之后,天国贺子发现她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更加难以适应这种环境,并且讨厌自己十几年来所建立的认知体系被现在陌生的居所破坏。
于是,从那扇通往外面的铁门被关上开始,她第一次做出了主动性的行为:在不到二十五平米的火柴盒子里,来回地从门口走到尽头。
和下意识的行动不同,天国贺子在刻意地构建自己熟悉的情境。女仆的脚步声是她漫长而枯燥的前半生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甚至远比血脉更加亲密,不论天国贺子喜不喜欢它,它都标志着她捉襟见肘的日常活动范围和聊胜于无的亲缘关系及社交状态。
在另一方面,天国贺子又稍具强迫思维的特征,习惯性地要给自己生命中的一切事物分门别类。而迄今为止所有发生在那栋别墅里且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事:无论是祖父被人杀死还是父亲被精神病院护工带走,又或者是不久前母亲宣布她可以从别墅里离开,作为亲人他们彼此之间堪称生疏,但女仆们急匆匆的脚步声总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场景里;她则是那个永远被勒令坐在原位,旁观着事情进一步发展又或是彻底结束的角色。
若要将她有生以来一切漫长的、抽离的等待浓缩到极致,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连串脚步声而已。而现在,天国贺子再一次地跌入了这种单方面等待的境地,尽管模仿出来的听觉效果在增强自我认知方面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但好在重复这一行为本身就能让她感到少许心理安慰。
晚饭是从铁门下方开的一个小口内送进来的,天国贺子对着铁制餐盘上的东西至少凝视了近一分钟。作为食物,虽不至于失格到从形体上用肉眼都无法辨认的地步,然而色香味全方位崩溃得一败涂地,可以说只满足了生存所需的基本营养要素,如果非要做到这种程度还不如直接给她煮三百克藜麦……据说人类在极端情况下只吃这一种食材就足够活下去了,跟她现在的状态也没差吧。
当然,天国贺子明白在目前连FBI自己都缺乏某些专业设备的前提下想要准备什么像样的员工餐并不现实,这顿涵盖了各类谷物、蔬菜以及厨师惊人创造力的化合物大概率是住在别墅内的某个探员的杰作,但是,可悲到这种地步的厨艺,难道对方是罹患味觉失调和肢体运动障碍吗……
“……”
算了,俘虏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两小时后,别墅一楼,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赤井秀一跟坐在客厅闲聊的三位联邦探员打了个招呼。
叫卡尔的棕发男人率先开口:“嗨,赤井。吃过晚饭了吗?没有的话要不要来一点,锅里好像还有剩。”
“不用了。”在外面匆匆解决了晚饭的赤井秀一随口道,“安森,你给她送过了吗?”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
“当然没忘……放心吧。”
“她吃了多少?”
“布莱特说她几乎没怎么吃。”
赤井秀一刚坐下,闻言动作一顿,视线移了过去:“怎么回事?里面有她的过敏原还是什么?”
被他盯住的三人同时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安森:“不知道,我点的外卖。”
卡尔:“不知道,我跟安森点的同一家外卖。”
然后他俩一起看向负责做饭的布莱特。
布莱特:“我也不知道啊,难道是心情不好?我吃起来没什么问题,挑的都是很基础的食材。”
“……嗯。”
赤井秀一收回目光,没多想:“了解了。目前还不能判断是不是受心理影响,我会持续关注。”
作为今晚将要留守别墅的成员之一,赤井秀一跟安森三人在剩下的时间里互相交流了一会白天的情报,眼下情况不明,尽管外面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但各方在外的行动都没有太激烈的进展,因此情报交流环节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
长时间的奔走早就让赤井秀一受伤未愈的右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在回到房间之前,他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地下室。
然而地下室的灯具全都设置在特定时间统一断电,从会面室外透过玻璃往里看,也只能看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内没有响动,似乎里面的人已经睡了。
不过赤井秀一来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或许对方是因为拒绝交流而装作睡着也未可知……
赤井秀一在外面静静地站了一会,抽了支烟,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又转身走回去了。
禁闭室内。在仿佛由浓墨涂就的黑暗中,天国贺子端坐在床边,眼神清醒,视线不知落在虚空中的哪一点上,身后的被单上并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接下来的一周里,赤井秀一忽然就变得非常忙碌。由于雪莉叛逃,天国贺子又被劫走,组织因愤怒而无处发泄的枪口终于对准了还留在日本的这些FBI,短短几天内就已经有两名探员受到了狙击,他们必须在事情牵扯到更多人甚至他们的据点之前,尽力减少组织报复行为带来的影响。
这期间,没怎么使用SABOT联络天国贺子的原因之一是詹姆斯认为需要先对她进行一段时间的冷处理,另一个原因是赤井秀一忙得没空对詹姆斯的观点进行判断。于是他尊重了詹姆斯的意见,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抗组织上面。
当然,效果很明显。FBI和这群乌鸦的纠缠由来已久,尽管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属地,但带来的牵制效果到底有限,在目前几名主力的调动和安排之下他们很快开始着手对组织进行反击,而双方在此次行动中的领导又都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
在赤井秀一看来,这场连锁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尽管水面下的暗涌或许仍在波动。
而在赤井秀一开始行动的第二天,他曾抽空去看望过天国贺子。当时她就坐在椅子上,姿势乖得像在上课的学生,但赤井秀一发现她并没有使用就摆在桌面上的笔和本子,哪怕随便用它们做点什么都是比发呆更有效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对方在察觉到他的到来后礼貌地笑了一下,看上去还很平静。
因为目的只是确认情况,所以赤井秀一没有多做停留,匆忙地见了一面很快又匆忙离开。再一次去看望她则是三天后,这一次赤井秀一则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除去仍然被房间主人忽略的书写工具之外,天国贺子当时正在房间内面无表情地反复踱步,除了不太明显的象征着熬夜或是失眠的黑眼圈,皮肤上还疑似有指甲抓挠留下的红痕,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焦虑和紧绷。
大概是被声音惊动,天国贺子停下脚步,对他露出一个一切如常的微笑,说中午好,赤井先生。
赤井秀一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顿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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