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将新买的小苍兰插入花瓶。
纯白的花瓣在夕阳下透着柔和,与公寓角落里的狼藉形成对比。
毛利兰的搬离似乎并未在他生活中掀起波澜,倒是那个平日连毒瘾发作都能隐忍的孩子,此刻正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不满。
最先遭殃的是阳台上的植物。
安室透下班推开门时,泥土从玄关延伸到阳台。安室朔就坐在碎瓷片中间,粗暴地将一株多肉塞进马克杯。
“它们在哭。”
男孩睡衣下摆沾满泥浆,却头也不抬。
安室透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在组织实验室面不改色调试致命药剂的小恶魔,现在却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用破坏来表达被“抛弃”的愤怒。
接下来的日子,客厅渐渐变成了战场。
沙发上的格纹罩巾被撕成条状,亚麻窗帘只剩半边挂在窗框上,少女亲手购置的靠垫绽开伤口……
安室透总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男孩在发泄过后,又红着眼睛笨拙地把碎片重新缝合。歪七扭八的线迹像一道道愈合不了的伤疤,无声诉说着某种连毒瘾都无法比拟的戒断反应。
“她讨厌我。”
男孩将筷子狠狠插进碗里捣弄,米饭很快变成一团烂糊。
“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恶心的瘾君子,双手沾满鲜血的怪物。”他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瓷碗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声。
“她和那些自诩正义的伪君子也没什么两样!”
安室透皱眉,不知是为他的行为,还是为他给予的评价。
“她本就是暂住,现在热度退了,回去很正常。”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安室朔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为什么刚好在绑架事件的隔天?!”
“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我为什么要去问?!”
男孩声音陡然拔高,“我又没做错什么!该解释的人是她!倒是你……”他放轻声音,带着满满的恶意:“为什么不敢去问?是怕听到什么吗?”
窗外风声忽地静止,客厅陷入寂静。
安室透表情未变,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字一句撕开对方的伪装。
“你根本不喜欢她!想藏起来的也另有别人,让她住进来不过是为了掩护你真正的目的!让那些监视你的蠢货相信你不是波本,相信那个U盘不在你手上!”他声音越来越尖锐,带着病态的亢奋:“你甚至还比不上那个自以为是的侦探!”
“至少工藤新一还知道把她藏在暗处,而你——”
“直接把她摆在明处当活靶子,真是比工藤新一还虚伪百倍!”
“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利用她!”
瓷碗底磕在桌面,安室透终于抬眼,他嘴角挂着笑,眼底却一片默然,连嘲讽都懒得给予。
“说完了?”
他像个看着孩子无理取闹的大家长,对男孩的话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轻笑出声。
“很不错的推理。可惜该听到这些话的观众并不在,倒是浪费了你的表演。”
安室透收拾好碗筷,慢条斯理站起身,扫了眼男孩面前的狼藉。
“我不喜欢浪费粮食的孩子,记得吃光哦。”
……
黑暗。
然后是火光。
跳动的火焰如同有生命般,扭曲着、蠕动着,朝她所在位置爬行。
脚下仿佛生了根,火舌撕开夜幕,一点点缠上她身躯。质问伴随着灼热的气浪在她耳侧炸开——
「“你怎么确定他们罪不至死?”」
「“你知道他们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又知道他们让多少个家庭家破人亡吗?”」
「“……善恶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命题,正义也有很多张面孔。”」
「“我选的不过恰好是不择手段的那一种。”」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犯罪组织的成员……”」
「“你有答案了吗?”」
毛利兰猛地睁开眼睛。
米花町已进入深夜,树影静谧,月色透过玻璃窗渗透些许,洒在书桌的玻璃相框上。
她盯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那些光影忽然扭曲变形,像极了清水寺那起命案现场的血迹。
兰一把掀开被子。
床单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背上。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睡意全无。
冰箱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兰抓着水杯,又往里面加了些冰块。冰水灌入喉咙的瞬间,胸口那股灼烧感才稍稍缓解。
搬回毛利侦探事务所已经一周了。可每当闭上眼睛,那天的画面就会浮现。
绑匪扭曲的面容,冲天而起的火光,还有汽油燃烧时刺鼻的气味。这些记忆烙印在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
兰不知道这起绑架案最终在警方卷宗里是如何结案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有暗中操作。作为案件的当事人之一,她并没有接到警方的传讯和问话。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偶尔与那位金发咖啡师擦肩而过时,胸口泛起的钝痛才提醒着她那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噩梦。
她杀了人。
作为一个帮凶。
无论对方是不是罪犯,无论对方曾犯下过多大的过错,兰始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列车上的终身一跃,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对方不过是虚拟人物。自我的牺牲与同归于尽,换取的是新生一代的冉冉升起,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可现实不是游戏。
在这件事上,兰罕见地陷入了对自我的审判与质疑。
波本的诘问生生剖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内心,曾经坚定的正义开始动摇。
「“善恶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命题。”」
这句话像诅咒一样在她脑海中回荡。
阳光下的一切泾渭分明,可阴影里的世界却混沌不清。
这样的想法让兰感到恐惧,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某条界限。
这条界限像条绳索,不断逼近,渐渐收缩,生生将她套牢,逼迫她反复审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
安室朔的存在也在记忆中心愈发鲜明。
对那个孩子,兰起初不过是当作普通孩子看待。但越了解他的过往,便越清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有些人从出生起,就被命运染成了灰色。
那么,她该怎么做?
是把他交给警察,遵循法律的裁决?
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这意味着自己也要跨过那条线?
“唉……”
兰长叹一声。
全国空手道大赛日期临近,她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生生被情绪影响了发挥。就连前田前辈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
“兰姐姐?”
黑暗中传来柯南带着睡意的声音,兰这才注意到客厅多了个小小的身影。
“抱歉,柯南。”
她压低声音,“我吵醒你了吗?”
柯南摇摇头,爬上她旁边的椅子,两条小腿悬在空中晃啊晃。
“兰姐姐睡不着吗?”
“嗯…有点。”
“是因为比赛的事?”
兰停顿几秒,轻声回答:“……算是吧。”
“要喝热牛奶吗?”
柯南跳下椅子,“博士说睡前喝热牛奶有助于睡眠。”
兰愣了一下,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忽然开口:“新一。”
柯南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
“你有杀过人吗?”
客厅并没有开灯,月光洒进来,将男孩的身影投向地面,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没有马上回答,黑暗中兰也看不清他表情,只能从他的沉默中,猜想或许对方在思考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有。”
“诶?”
兰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竟听到这样的回答,下意识反问:“什么时候?”
“还记得诚实医生吗?”
柯南回到她身旁,重新跳上椅子,脚尖一点一点的。
“就是「月光奏鸣曲」那个案件。那是我第一次用推理把一个犯人逼上死路。”
兰沉默着,显然也想起了这起案件。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刚说完才想起,那时他是以柯南的身份接触这起案件,如果跟她说了这件事,便等于自爆身份。
“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那个组织会这么难缠。”
他低着头,语气多了些真挚:“对不起,兰。骗了你这么久。”
这是身份坦白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道歉。
不再是解释,也不再是辩驳,而是真情实意地意识到,欺骗一个一直默默等待他的女孩,是一种错误的行为。
兰说不上是什么反应。
比起刚知道真相时的委屈和埋怨,她现在更多的是平静。
清水寺每一个拒绝的字都是她的倔强,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大度。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她也有小情绪,她也有牢骚,只是那个会包容她所有小情绪的工藤新一,最后却成了提供所有负面情绪的人。
兰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时对方的第一反应不是解释和辩驳,而是道歉,她还会不会把拒绝的话说得那么干脆。
如今却发现没有如果。
两个同样骄傲的少年人,一个固执地想要保护,一个倔强地不愿被蒙蔽。明明心意相通,却因为各自的坚持,让距离越来越远。
原来已经快一年了啊。
兰有些恍然。
距离她发现柯南就是新一这件事,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曾经那些在夜里辗转难眠的情绪,随着时间也一点点消失在记忆的长河里。再次提起时,她已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道歉我收下了。”
兰弯着腰凑近,故意板着脸:“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你用小孩子的身份住进我家。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兰…?”
柯南眼中满是震惊,在她认真的表情中渐渐垂下肩膀,“我知道了…我会……”
“噗——”
兰忍不住笑出声。
“逗你的。新一还是这么容易上当呢,这样可成不了名侦探哦。”
在柯南呆滞的目光中,她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如果我还在生你的气,就不会让你到现在还住在我家了。虽然对爸爸有些过意不去,但谁让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
她点了点他额头,“而且你不在的话,沉睡的小五郎要怎么推理呢?”
柯南摸了摸鼻子。
虽知道以兰的性格,不可能在事情还未了结的情况下,就让他带着身份随时会暴露的危险搬出去。但亲耳听到她近乎纵容的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了粉红泡泡,只这泡泡刚冒出来,就被兰下一句话无情地扎破。
“但有一件事——”
兰突然正色,摆出一副大人口吻:“不许故意找安室先生的麻烦。”
柯南:“……”
还不如搬出去呢。
“…你喜欢他吗?”
兰:“?”
“我说,你喜欢安室先生吗?”
兰:“!!!”
这话简直比他在伦敦告白时还要直白,一时把兰震在当场。
“新、新一…你怎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
“不能说吗?”
柯南失落地低下头,“我以为我们虽然没在一起,但至少还是朋友的……”
“不、不是啦。”
兰摆摆手,纵使她现在对工藤新一没了任何想法,但在喜欢过的人面前讨论这种事,还是会有种荒谬感。
“只是…我自己也不太能确定……”
若对方是在绑架案发生前问她这个问题,兰会毫不犹豫回答“喜欢”。
她知道自己对安室先生是有心动的,只是如今她却不能确定,这份心动究竟来源于亲密行为所产生的多巴胺效应,还是单纯的针对“安室透”这个人。
波本那晚的话让她开始怀疑这份悸动的本质,也让她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自己熟悉的“安室透”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伪装,而那个迷人又危险的“波本”,才是更接近真实的存在。
两人明显的价值观,让兰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鸿沟。
她的世界是纯粹的黑白分明,波本的世界却是复杂的灰色地带,这种本质上的差异也成了她如今无法确定心意的原因。
过往那些令她心跳加速的瞬间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情感,又有多少是他精心设计的表演?
兰不敢深思,也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到对方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戏弄她,她就想——
用空手道把他狠狠揍一顿!
“既然这样,不如试着暂时和安室先生保持距离?”
“诶?为什么?”
“以前国语课上不是教过吗?”
柯南摆出一副认真分析的模样,“叫「距离产生美」。如果兰是真心喜欢安室先生的话,就算知道他可能不是好人,也一定会忍不住想要见他的吧。”
见兰似有被说动的样子,他继续添柴:“就当是做一个实验好了。如果你喜欢的只是一个「理想化的安室透」,那只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心动自然就会消失的。”
“是这样吗…?”兰半信半疑。
柯南肯定地点头。
不去靠近……
兰渐渐握紧手中的玻璃杯。
不去靠近那个温柔的幻影,感受心跳加速的瞬间。而是退后,站在一个足够远,足够安全的距离,去看清那个人的全貌。
去看清楚,即使面对真实的他,一个信念可能与她背道而驰的人,一个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犯罪组织的人,她是否还能够喜欢?
柯南见她久久未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突然将耳麦摘下,终止了与服部的通话。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周前高架桥轿车爆炸起火的新闻。
“兰姐姐是因为这件事睡不着的吧。”
骤然听到他转变称呼,兰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那天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兰错愕。
“我拜托博士查到了绑匪的行车路线。但当我回去找你时,你已经跟他走了。”
“新一……”
“你当时开枪的样子…很耀眼。”
他语速很慢,悬挂的月色仿佛又将他拉回了那晚的高架桥。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毛利兰。
果断、冷静,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过剩的保护欲,是否反而成了束缚她的枷锁。
可当车子爆炸的那一瞬,所有的反思又都被抛到了脑后。
“其实诚实医生死的时候我就该发现的。”
麻生诚实的死改变了工藤新一以往的推理方式,他不再把犯人逼上绝路,他在一点点成长。但他成长起来的第一件事,却是为毛利兰筑起高墙,将所有的危险与死亡都隔绝在外。
“我知道那是一条必经之路,可我不想让你走上去。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但我已经没办法放手了。”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矛盾。
从樱花班初遇起,保护毛利兰就成了工藤新一生命里最深刻的习惯。即使变成江户川柯南,这份本能也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这个习惯如今却将他困在了乌比斯环。
保护她就必须限制她,让她成长就必须放手让她受伤。
无论他怎么走,最终都一样会回到原点。
月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蒙了层薄纱。柯南抬起头,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眼神很平静。
“所以,兰姐姐,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我会继续……用我的方式保护你。”
倔强的少女已经选择往前走了,固执的少年却倔强地选择了守在原地。
兰沉默着,莫名想到了那天波洛咖啡厅里和安室透的对话。
他问她,是否做好准备踏入门外的世界。
她现在踏出去了,却在见识过门外的真实后又开始摇摆不定。
不是为门外的危险,而是为自己是否能接受门外那个真实的他。
是就此打住还是继续向前走。
她似乎陷入了得知江户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后两难的境地,甚至尤胜当初。
或许她真的需要一个缓冲期,来佐证自己的判断,就像之前真正的江户川柯南被替代时一样。
“我……会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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