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灌入肺部。
诸伏景光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七岁的他蜷缩在衣柜里,木板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映出外面晃动的黑影。
血的味道。
铁锈般的腥气从门缝渗进来,黏在他的舌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碎玻璃。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咚。
咚。
咚。
缓慢的、沉重的,像是钝器拖过地板。
衣柜的门缝外,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贴上来——
“找到你了。”
——诸伏景光猛地睁开眼。
冷汗浸透背脊,指尖死死攥住被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喉咙里卡着一句没能喊出口的尖叫,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拖上来。
安静的、厚重的黑暗,像一层裹尸布般压下来。
他讨厌这样的黑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静得让他想起那个衣柜,想起血从门缝下渗进来的黏腻声响。
诸伏景光缓缓松开攥紧被单的手,强迫自己深呼吸。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事的。
这里是警校宿舍。zero和月岛都在,他们都睡得很熟。
——但是,他听见了翻身的声响
月岛灿其实没睡。
或者说,他根本睡不着——从傍晚开始太阳穴就隐隐作痛,喉咙深处泛着不正常的灼热感。
按理说,他“应该”睡得很熟——毕竟他“应该”是“沾枕就着的乐天派”,甚至会在梦里嘟囔“草莓蛋糕真好吃~”。
但今晚,从诸伏景光的第一声压抑的喘息开始,他就“醒了”。
他静静地躺着,听着黑暗中不自然的呼吸声,额头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高了些。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下的匕首时,他发现自己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可当诸伏景光的呼吸又一次紊乱时,月岛灿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诸伏前辈。”
他的声音有些哑,没有往日的夸张笑意,甚至带着一丝犹豫。
“……要开灯吗?”
而另一边传来降谷零的声音,“我去泡杯牛奶。”
两人看过去,发现降谷零从床上下来,眼神清明冷静,没有半分刚睡醒的朦胧困意。
诸伏景光怔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用”,想说“抱歉吵醒你们”,但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
月岛灿按下开关,暖黄的灯光瞬间填满寝室。
降谷零已经站在小电炉前,牛奶锅里的热气缓缓升腾。他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月岛灿盯着那些上升的白雾,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悄悄深呼吸,试图压下这种不适感。
诸伏景光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灯光下,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紧绷的肩膀已经放松了些。
牛奶热好后,三人围坐在小桌旁,一时无话。
牛奶的甜香混着蜂蜜的暖意,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月岛灿盯着杯中的倒影,突然开口。
“我之前说过要帮前辈找的资料……”
他从枕头下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诸伏景光面前。
“已经找到了。”
纸袋上还带着体温——他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诸伏景光怔了怔,拆开纸袋的手指有些发抖。
里面是几份泛黄的旧报纸剪报,和一张被烧毁过半的警署档案复印件。
——十五年前长野县连环杀人案的补充材料。
月岛灿手指点在发黄的报纸上。
他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眼前的光晕似乎比平时更加刺眼。喉间的灼热感让他不得不放慢语速。
“……第三页右下角,有个被涂改的车牌号。”
“我查过了……那辆车,属于一个名叫森田健一的人。”
灯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诸伏景光
“虽然他前不久因为一场交通意外去世了……”
月岛灿端起牛奶杯,热气模糊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让他那双眸子也变得有些朦胧不清。
虽然说那根本不是意外。
因为这场交通事故,是他故意造成。
资料确实清理得差不多了,而他特意留下这条恰到好处的线索。
毕竟,他们真正的敌人,可是那个组织。
降谷零放下杯子。
“hiro,下个月警校休假。”他直视着诸伏景光。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陪你一起去。
月岛灿眨眨眼,眼中泛着淡金色的光晕,一蓝一金的眼睛弯了起来,带着耀眼明亮的光芒。
眩晕感传来,他死死的掐住掌心,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加自然。
“啊啦,那我要不要准备野餐篮?听说长野的苹果派超——好吃!”
诸伏景光握紧了那份资料。
灯光下,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嘴角却微微扬起。
“……谢谢。”
这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也要轻盈。
月岛灿无意识的摩挲着袖口,听见诸伏景光那声发自内心的感谢,他的指尖微微一顿,不小心划进袖中,接触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他的指尖颤了颤,在触碰到那一道疤的瞬间,从胃部传来一阵恶心黏腻的感觉顿时扩散到全身。
月岛灿面不改色的咽下一口牛奶,轻轻放下牛奶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注视着诸伏景光,那双异色的眼瞳在暖光下显得格外透彻——一只如晴空般湛蓝,另一只则泛着暖阳般的金色,此刻却有些雾蒙蒙的。
“……诸伏前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轻,少了几分刻意的欢快,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真。
“如果……你最后发现,你要找的人,已经无法触及了呢?”
他顿了顿,垂下眼帘,嘴角仍旧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弧度。
多么天真的问题啊。
他在心里这样嘲讽着。
这个温柔的警察先生似乎没有想过,有些深渊一旦凝视,就再也无法抽身?
“如果,复仇本身已经没有意义……”
“——你还会继续吗?”
你真的知道,继续走下去的代价么?
知道这条路尽头等待的不是救赎,而是更深沉的黑暗。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降谷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终停留在诸伏景光的侧脸上,没有插话。
诸伏景光低垂着眼睫,指节轻轻抵在资料袋的边缘,像是触碰着一道尚未愈合的旧伤。
许久,他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很淡、却很坚定的笑意。
“灿君。”
“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当警察吗?”
夜风从窗缝溜进来,轻轻掀动纸页。
“不是因为我想复仇。”
“而是因为……我不想再有人像我那样,在衣柜里听着亲人的血滴落的声音,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
“所以,即使最后抓不到那个人……”
“只要我还能站在这里,还能保护下一个可能成为受害者的孩子——”
“那么,我的选择就有意义。”
月岛灿的指尖在杯沿微微一滞,随即不着痕迹地松开。牛奶表面泛起的涟漪很快归于平静,就像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波动。
——骗子。
我不信。
他在心底冷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和诸伏景光相处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认真的。可正是这份认真让他更加抗拒——因为这与他两世积累的生存法则全然相悖。
手臂上的伤又在发烫,火焰灼烧皮肉的痛感一点点攀上他的身体,光影昏暗之中,他看见有人面色狰狞的高举起手中的刀……
烦躁感,反胃感……撕扯着他的神经。
又来了——
月岛灿状似无意的抬手,屈指抵住太阳穴的位置。
“前辈的想法……很令人敬佩呢。”他强迫自己开口,左眼的蓝色在灯光下冷如寒霜,右眼的金色则流转着温暖的光晕,但都带着一层雾蒙蒙的暗色。
视线变得有些朦胧不清,他强制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但似乎没什么用。
“灿君?”诸伏景光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的脸色很差。”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贴上他的额头,月岛灿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开,却因为眩晕而踉跄了一下。
这个从未有过的脆弱举动让降谷零瞬间绷紧了身体。
“发烧了。”诸伏景光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月岛灿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他竟然答不上来。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
他只知道现在很热,很痛,而眼前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我……”
月岛灿的视线开始扭曲,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他感到有人稳稳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温热的触感异常鲜明地穿透了他惯常的防御。
“……荒谬……”
在意识消散的边缘,他无意识漏出一声嗤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为了看不见的……可能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住了对方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撕破衣料。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扶住他的人颈间,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这种……愚蠢的……”
话语断在了一半,却比任何完整的嘲讽都更令人心惊。
降谷零的手臂肌肉绷紧,他看着怀中少年烧得泛红的面容,那张阳光开朗的面具此刻支离破碎,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动摇和茫然。
诸伏景光将手掌贴在月岛灿滚烫的额头,声音平静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就像你现在抓住我一样。”
“有些选择,不需要理由。”
是么……
月岛灿的眉头紧蹙。
世界在旋转。
月岛灿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回——灰塔阴冷的地下室、染血的匕首、养父临死前扭曲的脸……最后定格在警校开学那天,降谷零对他伸出的手。
“别逞强了。”降谷零叹了口气,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他放平,“你已经抓住我了,记得吗?”
不行。
不应该这样。
月岛灿模糊地想。
他应该是那个永远笑着的月岛灿,是警校的开心果,是能完美处理一切的人。
而不是现在这样——虚弱、狼狈、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抓着别人不放。
但高烧模糊了界限,让那些被深藏的脆弱终于找到了出口。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睡吧。”诸伏景光的声音像是从云端传来,轻轻柔柔的传入心底,“我们就在这里。”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
在这道微弱的光亮中,月岛灿一点点坠入入了无梦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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