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波士顿总是下雨。大颗的雨珠急哄哄地砸在落地窗面,撞出砰砰的响声,像由乐队里颇具个性的鼓手持棒击打。身后的Bar在放古典曲子,屋内的悠扬小调配着窗外激烈的雨,混出种不伦不类的风情。
Lars端着热可可和甜品坐到我身边时,我刚刚回复完一条重要信息放下手机。
造型精巧的抹茶千层呈在白瓷圆盘里,中间插根螺旋的彩色蜡烛。
Lars是位行动力满分的男生,打火机被磕开的“当啷”声与男孩子掌心覆上我眼皮的动作几乎是在同一秒。
“许个愿吧。”
我们挨得很近,他讲话时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吐息间的热气。
少年捂在我眼睛的手心滚烫,我顺从的合十双手搁在下巴,思考心愿。
脑海里闪过不少画面,最后囫囵在心头念叨两遍平安幸福,没有主语没有称谓,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个祝福为谁而许。
我松开紧扣的手心,睁开眼睛,吹灭即将燃到尾端的火苗,蜡烛熄灭后只留下一线白烟散在空气里。
我抬眸对上Lars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他说:“Happy Birthday,sweetie.”
我抿唇,目光落到搁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上,毫不意外的想到另一双总是含笑的眼睛。
——
Lars不是我男友。
第一次见他是在伯克利音乐学院附近的一间地下酒吧。
彼时我刚好结束与男友的通话,拐进室内。
没办法不注意到他的。
相貌英俊的中国男生握着麦站在灯光昏昧的舞台中央,和着身旁的乐队在哼爵士调子。不过爵士乐主旋律往下挂,听男生的共鸣腔更像是美声唱法。
男生唱完一曲就下台,他与身边的乐队成员撞拳拥抱,随后像尾灵活的鱼游进池子,又像兔子般蹦跳着躲过两三桌客人,挤到友人身旁坐下。
黄皮肤的亚洲男孩在一群棱角深刻的外国面孔中格外显眼。
我看他在台下鼓掌;看他揽着朋友肩膀咧着嘴大笑;看吊顶上的彩灯打在他身上后落下的暗影;看他叠穿的黑t和白色衬衫;看他拎着瓶粉红汽水,把瓶口喂到嘴边时抬眸冲我望过来的眼神。
——
Lars并不知道我有男友。
那是我的初恋,我的青春,我的唯一。
我和石凯中学时候便在一起。我们在同一堂早读课上昏昏入睡;从同一间窗口看朝霞和月亮;一起嘲笑主任怎么也改不掉的口癖;吃过同一份校食堂二楼的酸辣粉。
我们共同拥有好多回忆。
高二那年文化节,操场外的同学们全都热热闹闹到处跑,而石凯同学却另辟蹊径。他抱着吉他,拉我躲到教学楼顶层的小平台给着我唱《Kataomoi》。
那是个阴天,云层盖住了天空,显得世界都灰白暗沉。簌簌的风吹过来掀起少年单薄的衣料,把发丝也吹乱,可是那一刻他的笑容却格外晴朗好看。
石凯缓缓拨着弦,音符不大成调,像乱掉的脉搏和心跳声。
他问:“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
异国恋难熬却不是阻碍。在我离开前,我跟石凯都这样认为。
我们心中都有一条红线,我们相信彼此都会与它保持距离。
可是当一次处事不绝,我在通讯软件里率先找到Lars的名字时,我知道自己撞上了那根弦。
“Lars,很抱歉打扰到你,不过现在我这里出现了一点状况。”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轻快,显然并不介意这份打扰:“没关系,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请问你有认识的房东有空房间出租吗?”
望着楼梯下的一片狼藉,脑海里是房东太太在一小时前赶回来时的抱歉语气:“很遗憾,小甜心,昨晚的暴雨把房子一楼的家具损坏得没办法住了,所以二楼的房间我们得腾出来自己用,没办法继续租给你了。不过放心,违约金我们会悉数支付的。”
Lars很有耐心地听我讲完自己的遭遇,沉思一阵,再开口时的语气带了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镇定和可靠。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最近好像在找室友,也是留学生,女孩儿。”
他又想了想:“或者你更想自己住,那明天我再陪你去问问学长学姐们有没有合适的房源。”
我陪你去。
我陪你。
——
“凯凯,波士顿又下雨了,我好想你啊。”
窗外雨声不绝,偶尔夹着几声闷雷。我窝在沙发上抱着毯子同石凯煲电话粥。
男友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把窗户关好,晚上睡觉别着凉啦,我也很想你,宝宝。”
正软着嗓音打算继续撒娇,房间门口就响起敲门声。
室友在门外轻声询问,今晚能否同我在一个房间过夜,原因出自对窗外愈发暴烈的雷雨天的畏惧。
考虑之后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一边打开门,迎室友进屋,一面同电话里的人解释:“凯凯,我室友来找我了,我们明天再聊吧。”
石凯在通话那头沉默两秒,有些困惑:“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吗?”
这话问得我一愣,囫囵解释了自己租的上一间房被房东收回后自己又再另找了房子与人合租的故事。
好在石凯也没多问,只叫我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告诉他。
我应了声好。
Lars帮我找的房子,Lars帮我搬的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
——
我以为是自己无意间遇见一块绊脚石,踉跄着闯到这一步,却不曾想那块石头,是由我自己踩过去。
我很清楚自己与Lars远超寻常友谊的相处距离。
我在很清醒地沦陷于一段有悖道德底线的亲密关系。
石凯的存在也曾经被我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提起。
那是去年的圣诞节前夜,同朋友一块儿参加了留学生交流群里大家组织的聚会。
Lars也在群里,似乎还是活动发起人之一,不过那时的我们并未像此刻这般相熟。
年轻人们的活动无非也就那么些,美食、骰子、音乐、酒精、年纪相当的男男女女。
为了躲酒,在那一晚我袒露了好多秘密与大胆行径。
直到被起哄说起在座的心仪dating对象时,我委婉地提起自己在国内有交往多年的男友。
众人善意的笑闹声让我在如此情景下并未发现半点不妥,这样的误解持续到聚会散场后,被朋友纠正粗心讲错的时态语法问题。
在大家心里,只是石凯是我曾交往过的一任男友。
——
下定决心断掉与Lars这种若即若离暧昧关系的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我们坐在从前约会时常常惠顾的那家甜品屋。
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店门口的街道旁边栽着不知品种的树,枝叶茂盛,影影绰绰掩住天空,浓翠一片。
我端起白瓷杯里加过两份糖的澳瑞白啜了一口。
往日尝来正正好的甜度,今天却觉得过于腻了。
坐在身旁的Lars在往自带的笔电上敲字,我叫了他一声。
男孩儿应声侧目,冲我一挑眉峰,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之前我有在聚会上提过,有个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是真的。”
他浑不在意:“我知道的呀。”
不,你不知道。
“我们从始至终没有分手过,我的口语表达能力一直令我苦恼,你知道的。”
Lars这才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指,他愣了下,转头来对我的眼神,或是看到我的严肃和正经,于是垂眸,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这样啊……”
我扫过他泄气的、低垂的肩膀,移开目光:“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做朋友了。”
“有了另一半,就失去交朋友的权利了吗?”男生的语调里有赌气的味道。
这话问得我一愣,沉思片刻后开口:“Lars,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冲他笑笑:“不要低估你自己对女孩儿的吸引力。”
Lars噗呲一声也笑了,随后抿起唇角:“好吧。”
“其实我很欣赏你……站在朋友的角度。”
我看着他,由衷地:“谢谢你,Lars。”
——
那天与Lars聊过之后,我又独自在店里坐了许久。
千百份回忆宛若绝妙的影片合集在我脑海里闪过。
终于,我摸出手机,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置顶号码。
“凯凯,我下星期想回国一趟。”
“没事……只不过,我想你了。”
——
回国的消息除了石凯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
飞机舱门与登机口之间连接的廊桥距离不长也不短,我走在上头,脚下是厚重扎实的地毯,我心里却难以抑制地生出些近乡情怯的局促感。
可能是对这座城市的眷恋,也可能是对石凯的思念以及无法言说的亏欠。
手机刚刚涌入信号,我就收到他发来的机场定位,是在约莫半个小时之前。
意思是他提早来,在机场等了我半个小时。
他做事向来妥帖周全,明明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性子细腻得很,在一起这么些年向来是他照顾我多一些。
“凯凯!”
石凯站在接机口中心位置,长身玉立,特别好认。他在我喊他的那一刻也迅速找到了我,他冲我挥了挥手以作回应,随即转身也往出口迈步。
相爱多年的默契纵使他在我抬起胳膊的瞬间也了然地俯身托住我。
我们牵手、拥抱、亲吻、分享彼此之间或许错过的瞬间。
石凯没有住学校,而是在自己大学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于是我们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同居生活。
在这些日子,似乎把我们热恋时的情节通通复习了一遍,幸福几乎唾手可得。
遗憾在于,这样的生活只是漫长人生中的美好体验装,分别也来得很快。
到了我要返回波士顿那一天,石凯在送我去机场的路程中异常的沉默。
我以为是他在不舍,于是颇为讨好的凑上前想贴贴他的唇,缓和男友过于低迷的情绪。
可是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
一点别扭和不安的预感在计程车摇摇晃晃的行驶中愈燃愈烈。
果然,在我值机完成后,即将安检进入候机室前,石凯非常少见地唤了声我的名字。
他说:“我们分手吧。”
方才那根含糊擦燃的引线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后彻底引爆。
心痛和鼻酸的显性性状是无法抑制的眼泪。
“为什么?”我竟然质问他。
石凯看着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并没有拆开帮我擦拭,只是递给我。
“你生日那天,我飞了一趟波士顿,想给你庆生。”
我呆住了:“你没告诉我。”
石凯见我不接,于是拆开那包纸巾,抽出一张,塞进我掌心:“惊喜如果被提前揭秘,那就不算惊喜了,对不对?”
“好在那家你提过很多次的甜品店,在你们学校周边有些名气。”
此刻我终于明白他介意的点在哪里:“你那天看到我了是不是?那个男生是我朋友,我们……”
“乖乖”他打断我:“我们在一块儿快五年了,我自以为我很了解你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颓然和无奈:“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一件小事。”
现下我有些病态地期望他能生气,会愤怒,同我大吵一架,把我骂到哭都可以,而不是这样平静地要与我一干二净。
就像他说的,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明白。
在某些瞬间,我真实地对他之外的另一个男孩儿动过心,我无法否认。
“为什么这之前不说?”我盯着他。
为什么这段日子里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爱我。
“我也会舍不得。”
石凯一向坦荡,他依然温柔:“但是,我做不到毫无芥蒂,我们的感情不纯粹了。杂质逐渐繁殖,我不希望我们最后以相互怨恨的方式收场。”
“现在起码我们还可以好好地对彼此说再见,对吧。”
我的眼泪依旧在流,我们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最后由他开口:“一路平安。”
相熟多年的默契也让我迅速了解,这是他最后的道别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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