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过后才想,应该跟儿子说一声的。她带着朱见深去南宫探望朱祁镇,告知他此事。朱祁镇叹道:“娘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一时气急。你说说该怎么办?”孙太后问道。
朱祁镇起身来回走了走,对朱见深招手道:“深哥儿,你过来。”
朱见深自小就被孙太后灌输“你是太子,你要一言一行都做好”的理念,弄得他小小年纪一板一眼地行礼。他尴尬的处境使他对人心格外敏感,敏锐地察觉到朱祁镇对自己的冷淡和当下形势发生了变化。
“父亲。”朱见深应道。
朱祁镇说:“你记住,师傅教你念书,你就好好学。他若是教你书本以外的东西,你一个字都不要听。”他怕朱祁钰让于涣给朱见深教歪了。
“是。”朱见深回道。他有一种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安静,这在朱祁镇看来是有些怯懦的表现。
孙太后牵着朱见深走了。她紧紧地抓着朱见深的手,抓得他吃痛,但他一声也没吭。
“深哥儿,你一定还会是太子的。”她喃喃道。
朱见深有些疲惫地回答:“是,祖母。”
——
等到授课那天,朱见深早早来到了殿内等待。他的贴身侍女万贞儿去把火炉生好:“殿下哪里用得着来这么早?”
朱见深正色道:“尊师是为重道也。”
“好一个‘尊师是为重道’!”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身穿六品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外罩一件藏蓝棉披风的青年大步走进来。他相貌俊秀,身材高大,神采奕奕。
“见深见过于师傅。”朱见深拜道。
“殿下快快请起。”于涣把他扶起来,又从容下拜道:“臣于涣拜见沂王殿下。”
朱见深有点被他的节奏打懵了:“师傅快起来。”他伸出小手去扶于涣,于涣便顺势起来,解下披风,有小太监过来接了过去。
两人分别入座后,于涣询问了朱见深的学习进度,说:“殿下既已启过蒙,那臣便从四书五经教起。臣所治本经为《易》,对殿下这个年纪来说太过深奥;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就从《春秋》开始教吧。”
“但凭师傅吩咐。”
于涣不用看书便侃侃而谈,从开头“郑伯克段于鄢”开始。他在家带侄女、外甥就是孩子王,说话又风趣,讲得深入浅出,很快就让朱见深听得投入进去。
这一段讲完,朱见深还感到意犹未尽。他抬起头看着于涣,问:“于师傅怎么不讲了?”
“贪多嚼不烂。咱们歇一会儿,就当殿□□谅臣口干舌燥,容臣喝口水。”于涣笑道,“臣说完,该殿下说了。殿下以为郑伯如何?”
朱见深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含沙射影自己父亲和皇叔这对兄弟关系的意思,小心地说:“共叔段骄纵跋扈,郑伯发兵诛杀,无可厚非。郑伯虽有失孝道,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郑伯故意放纵共叔段,滋长他的野心,再名正言顺地讨伐他呢?”
朱见深定定地看着于涣的双眸,见他眼底是无尽的深沉。
“郑伯为人……太过刻薄,不愿友悌兄弟。”朱见深想到自己那几个弟弟妹妹,他们在朱祁镇膝下承欢,自己却受到朱祁镇的冷待。如果换作是他,他会规劝兄弟还是故意放纵再除掉他们?
于涣笑了:“这便是殿下的看法么?很好,殿下日后必然是一个仁慈的藩王。”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明朗,仿佛刚才朱见深看到的深沉是错觉。
“殿下不妨把自己对其中几个人的看法写成一篇文章,不拘字数。就当是臣布置的课业吧。今日就到这,臣告退。”于涣笑吟吟地说。
朱见深喊:“于师傅!”
“不知殿下还有何事?”于涣转过身道。
“师傅可有兄弟姐妹?”
“回殿下,臣有一兄一姐。”
“关系好吗?”
“好啊。”
“那大司马对你可好?”
“臣父对每个孩子都很好。”
“师傅可有孩子?”
“内子快要临盆了,臣很爱这个孩子,不论男女。”
朱见深沉默片刻,摘下自己的玉佩递给于涣:“这块玉佩,就当是我送给师弟师妹的吧。”
于涣接过:“臣代孩子谢殿下。”
“师傅不推辞一下么?”
“尊者赐,不可辞”于涣说,“殿下若无疑惑,臣便告退了。”
——
早有小太监将上课的情形报给孙太后。她也怀疑于涣是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心中恨恨想道:早知道就不应该瞎扯出这个人来,即使于谦真的不偏不倚,他儿子哪里就一定不偏不倚了。何况废朱见深的时候,于谦不也没说话么?
孙太后问朱见深:“深哥儿,你觉得于师傅怎么样?”
“好看,有学问,讲得也有趣,能教人听明白。”太聪明了,仿佛朱见深整个人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这是觉得于涣挺好?孙太后严肃地说:“他今后讲些什么歪话,你都不要听。”
“什么歪话?”朱见深故作懵懂。
孙太后叹了声气,搂着他说:“就是圣人们的话以外的东西。你只聆听圣人之言就够了。”
朱见深乖巧地点头。
——
“圣人之言是用来听,用来说的,不是用来做的。”于涣说。
朱见深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敢这么说。
“圣人不会教你具体去怎么治理一个地方,他只告诉你要修养德行,善待百姓,劝课农桑……可他不会告诉你赋税怎么定、怎么收,怎么安排流民,也不会告诉你账怎么算。”于涣平静地说。
“那我们为何还要学圣人之言呢?”朱见深正襟危坐起来,问道。
于涣突然笑了,说:“殿下别这么拘谨,臣只是就你提的问题阐述自己的想法,你也只是在同臣讨论,无所谓对错。”见朱见深还是绷着小脸看着他,于涣摇摇头,说:“我们学圣人之言,是为了做好人。”
“做好人?”
“是啊。如果只教给你具体治理的办法,却不告诉你要达到一种什么目的,会怎样呢?你也可能会想,收赋税就是为了让自己享受嘛,那你就一个劲想办法增加赋税的名目;而圣人告诉你,要修养德行,心怀百姓,你就要考虑百姓的生活。圣人之言是给人方向的指引,但如果只谈圣人之言,就是只说不做。”于涣想到了自己殿试的那篇文章“修道德以为功”。
朱见深有些犹豫地问:“师傅整日不是在这里给我讲圣人之言,就是回翰林院读、写圣人之言,算不算只说不做?”
于涣大笑。“殿下能提出这个问题很好,说明你的确对这件事有了思考,而不是一味地听信臣说的话。”
“臣以为,所谓的‘做’,便是要使变化实在地发生。修史,令其流传后世,是做事;臣教导殿下,令殿下获得知识,懂得道理,是臣改变了殿下,当然也是做事。怕的就是干什么都只会夸夸其谈。”
朱见深点点头:“我明白了。”
“殿下很聪明。”于涣夸奖道。他不是一个传统的严师。有错误,他就指出来;有进益,他就要夸奖;学生聪明,更要让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先鼓励他的兴趣,让他喜欢上学习;只在他翘尾巴的时候敲打敲打即可。反正于谦是这么教他的,于涣觉得成果很不错。
朱见深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上了几节课还有点不适应于涣这种夸奖方法。孙太后总是说他哪里还做得不够好,朱祁镇则只是敷衍两句。他们都以为他不懂,只有万姐姐和于师傅知道他都明白。
“问题说完了,咱们来接着讲。郑国子产铸刑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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