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引子

张明魁一生引以为豪的事,就是他有一个了不得的夫子。每每他坐在自家算得上宽敞的院子里,一边纳凉,一边向儿孙吹嘘时,便要心满意足地从他们脸上收取惊奇和崇拜的神情。

若是有外乡人对这位老汉的说法提出质疑,他定要轻蔑地从鼻中喷出一声气,大声道:“你不晓事就不要浑说嘛!我老汉是一辈子的木匠,连童生也没考下;还不许我见过大官哩?你随便去找人问问,就晓得宰相在我们村里教过书喀!”

紧接着,他就要谈起这里的人们说了多少遍也没说厌的故事,将那位已经故去的大人物的幽魂又拽到人世来走一趟。

龙门紧挨着黄河,鱼龙村便在黄河边上。村名具体来源已不可考,后世来到此处的读书人通常认为这是化用“鱼跃龙门”的典故。直到那位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大人物被流放至此又被起复高升,大家方把村名和他扯上了关系——非常凑巧,他正是姓于。

他来到村子时,张明魁还不叫张明魁,只有一个贱名“拴住”。是他爷爷和他爹带上腊肉和拴住去他家拜访,请求他为孩子取一个学名,拴住才有了“张明魁”这个名字。

张明魁记得那时候是三月,人们开始换下棉衣棉裤。五岁的孩子被强拽在父亲身边,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忽然间,孩子的目光不慎闯入一双眼睛里。这样的眼睛是孩子从未见过的,它说不出的好看,它暗含的忧伤让人一见了就不由得跟着想掉泪,可它又像遥遥的山、幽幽的水,令人仰慕尊崇却不可放肆戏谑。

这双眼睛是田间地头、账簿算盘、车把式、墨绳斧子等等都困不住的,它理应属于那些成大事举大业的人。鱼龙村里找不出这样一双眼睛,放到龙门乃至山西恐怕也是很难找到的。

张明魁看入了迷,连他爹他爷叫他都反应不过来。直到他被拍了一巴掌,他才捂着被打的脑袋叫屈:“爹,你打我做啥哩?”

他爹一听更加来气,揪着他的耳朵说:“你这憨娃,耳朵不要了?一点规矩都没有,叫你谢谢于先生喀!”

“谢谢先生。”张明魁愣愣地大声说。

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宽和地笑了笑:“没事,他许是见了生人紧张。”

他爷和他爹面上的表情随之缓和了一些。这位于先生让他们把肉拿回去,张明魁的两个长辈却坚决要留下,最后干脆拽起孩子一溜烟跑回家去,理也不理于先生的喊声。

回到家,他爷才呼出一口气,说:“不得了,于先生是条龙哇!他在我们村过了这一关,就要回天上去了!”

张明魁看着他爷激动的神情,懵懂地点了点头。他爷是村里备受人尊敬的木匠,因为木匠这门手艺人人离不得,又不是谁都学得了。在他的世界里,爷爷算得上是顶顶的权威了。既然爷爷说于先生是龙,那他应该就是了。

“龙困浅滩遭虾戏啊。”他爹叹道。

他爷说:“不说于先生这个人怎样,就是看于青天的面,我们也不能叫他在这里被戏了去!”

第二天,在老木匠的倡议下,村长带着其他几位族老登门拜见于先生。他们决定由村里的青壮一同为这难得的读书人垦出田来耕种。

于先生正襟危坐,明明也是布衣,却比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还有气度。他摆摆手说:“无功不受禄。诸位愿意助我家垦田,我已感激不尽。于某还有把子力气,到时我们自己来耕田,劳父老们指点我一二即可。只是,我能为诸位做什么呢?”

村长挺起胸,严肃地说:“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您教娃娃们读书吧!”

于先生抚掌道:“这算什么?教化本乃士人应尽之义。您放心,我一定用心教导!只要是想读书的孩子,尽管来学就是了!”

没多久,于先生的小院盖好了,学堂也建起来了。村里人都要着意经过那幢房子,好去看那块高高挂起来匾:上面写着“鱼龙学堂于涣题”。大家看不懂,夸“写得好”!问他们好在哪里,他们冥思苦想半天也只得说“看着舒服、痛快”!

这是福泽后代的事,村长一看到学堂,胡子都忍不住翘起来。他相信日后在族谱里自己一定会因为兴办学堂而被多写一笔,这一辈子也没白活。

因为要兼顾耕地,于夫子的学堂只上半天课——另外半天他要去地里干活。学生们感到很稀奇,不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夫子怎么做农活。

他们纷纷跑到于夫子家的田去看,发现读书人种地也得打赤膊,只是皮肤比他们白。去的时候,村里的好把式正在给于夫子讲解呢,一见孩子们过来就骂:“皮猴儿!哪有看着夫子干活,自己在一旁躲懒的?”

“张明魁,你过来!”原来这人正是张明魁他爹。小伙伴们推推张明魁,他只好乖乖走过去。

“我哪里用得上孩子……”于夫子推拒道。

“哪里话!您别担心,我们家里有牛,用不上张明魁!他能多跟您待着,沾沾文气,我们都巴不得呢!”

爷爷说的是真的。张明魁和于夫子待的越久,就越相信爷爷的话。于夫子是个聪明灵透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一点就通。他哪怕是种田都学得越快越好,不久就受到村里人的广泛认可。

有时,于夫子会对着黄河发愣。张明魁问:“夫子,您总瞅黄河干啥?”

于夫子便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我想我爹咯。我小时候也总跟着他在黄河边上打转。”

张明魁知道于夫子的爹已经不在了。于是他闭上嘴不说话,默默陪着夫子。他大约知道了夫子的忧伤从何而来。

远处传来汉子逐渐整齐划一的粗犷的喊号声,如奔涌的黄河撞击石头发出隆隆响声。于夫子拿起锄头,一下下锄在地上,硬生生凿出坑来。他种地不像种地,而像打仗;他只有借此发泄心中的郁愤,才能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活着。

也只有在这时候,张明魁才能透过于夫子温和清隽的面孔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山里除了神仙还有毒虫猛兽,水下除了鱼虾还有暗礁漩涡。这些都太遥遥而显得不切实际了。

而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它宽厚的胸怀包容着、忍耐着它所哺育的儿女,不管他们心怀怨忿还是感激。于夫子终于做完了今日的活,于是他停下来倚着锄头迎风而立,静静地垂头看向黄土地。此时他的内心也逐渐恢复宁静,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躁狂而惭愧。

他的名字寓意“涣然冰释”,寒冰融化则春水溶溶。父亲的本意是希望他不要为过去的事挂怀,他却被悲恸的怀念和自省的羞惭萦绕。

“于先生诶!”有人站在另一边的地头大喊,“您弄完啦?真利索嘿!我叫敦敦上我家玩去喀!”

“爹,我去玩了!您别担心!”

于涣露出笑容,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定决心,不能在此浑浑噩噩度日。

似乎从这里才进入了文名所言的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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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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