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于涣站在茫茫的天地间,天是黑洞洞的,没有日月星辰,地是亮堂堂的,一片野火燎原。他在火里什么也看不见。
火舌舔舐着他的身躯,烧烂了他的衣服,又在他身上留下疤痕。但他只是走啊,走啊,直到悬崖边上,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呼救。
于涣连忙跑过去伸出手,悬崖边上的人一闪只剩下头颅被他拽在手里。
“阿周!快放开!”
他身上结的痂又绽开,他感到血肉被一寸寸撕裂。奇怪,怎么不痛了?原来是已经痛得失去感觉了。
“爹,您骗我……不是说‘烈火焚烧若等闲’吗?我好痛啊……”
“阿周,放手!”
于涣不断自言自语“我痛”“我痛”,人头不断叫他放手。
“爹……不是我说痛,您就心软了吗?您为什么还不回来?”
于谦眼中的慈爱和心疼刺痛了他。“放手吧,爹没怪你。”
人头从手中滑落,坠向万丈深渊。
于涣从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类似的梦境层出不穷,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声气,小心地穿上鞋,披了一件外袍,摸黑来到书房。
书房里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穿道袍的背影。画中的人身姿挺拔,衣袂飘飘,左手按剑,远眺山海。
火盆中还烧毁过很多相同或相似内容的画卷。于涣此前没学过画,他一遍遍地重复画这一个画面,只为了摹刻下这个背影。他害怕在漫长的时间里,自己的记忆会褪色,会错乱,会消失。
于涣点上烛火,拿起烛台凑近去细细地看那画中的背影。
“我爹和王文在北门被斩首;景泰爷病逝西苑,是‘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人神共怒’的戾郕王;我岳父赋闲在家;范都督被斩首,妻女被赏赐给他人,范驹等被流放;陈循戍守铁岭卫;高谷告老回乡……”他一个个念叨着景泰君臣的下场,把这些事都一件件刻进脑子里。
一双手轻轻攀上于涣的双肩。
“象观,你又做那梦了?”商烨轻声问。
于涣蓦地回头,他的影子被投到墙上,狰狞而阴戾,如俟伏的兽。但他温和地笑了笑:“是啊,所以我想来看看。”他不愿说出那人。
商烨平静地对他重复道:“爹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怎么也忘不了。”于涣说,他抱住商烨,微微弯腰把头搁在她肩上,脸颊挨着她的发丝。
商烨把手放到他背上,安抚地上下捋了捋:“快去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于涣闷闷地应了一声,直起身来,神态恢复了平和。他探出手摸了摸商烨的小腹,语气中带着温柔和惊叹:“想想又要有个孩子从这里出来,我还是觉得很神奇。一眨眼敦敦都快七岁了,从那么一小点长到现在这么大……烨卿,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咱们以后都别再要了,好吗?”
商烨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笑道:“世人都说‘无后为大’呢。”
于涣说:“哪里无‘后’?这个孩子就叫于后,小名阿朴。仅此和敦敦一对,再也不生了。烨卿,女子生产是九死一生的事,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至于所谓“后”,于涣认为,有能将自己的志向传承并发扬的人,才算有后;不然也仅仅是有孩子罢了。如杨士奇的儿子杨稷横行霸道、恣肆为恶,杨家也能算得上“有后”吗?
所以于涣要在这北方边疆办学、育人,纵然只要朱祁镇还活着,他就回朝无望,他也要把于谦的理想和信念种在更多人心底。
于涣和商烨温存了一会儿,便回卧房接着睡了。
第二日,红日半升天欲晓,雄鸡一唱天下白。于涣起来到院中练剑;商烨这么多年已习惯了他的作息,便跟着一同起来,只是她要去厨房烧饭。柴是昨天傍晚于涣散学回来后劈好的。
于先觉多,这时候是不会自己起的。商烨去把她薅起来后,于先揉着眼睛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捧着书直“啄米”。
等到于涣拿着木剑舞到精彩处时,于先才睁开眼睛给他鼓掌。于涣利落地收剑,把女儿抱起来,故意用自己蓄的短须扎她,道:“敦敦,是不是你说要学医的?”
于先在他怀里挣扎:“我都大了,爹不要老这么抱着我。”
于涣笑道:“如此勤奋,都肯自己站着,还不努力读书?爹小时候可喜欢让人抱了,懒省事儿。”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把于先放了下来。
于先说:“我要学医,可是您净让我看经史子集。我又不考科举。”
“经史子集是教你道理的。你要先知道做人,再学做事。我教什么人,都是这样。”
“皇子也是吗?”于先知道他教过朱见深。她跟于涣一样记忆力极强,小时候听到的也都记着。
“皇子也是。”于涣肯定道。虽然抄家的士兵中也有许多人不想和他们为难,但于家还是被抄了个干净(虽然没什么好抄的),倒是朱见深所赠的玉当时于先贴身戴着,幸免于难。于先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师兄”还比较有好感。
商烨叫他俩吃饭,父女俩都乖乖坐到桌前。于涣说:“我看,还是请个人来帮你做家务吧。你还有身子,日后月份大了总归不便。”
“这村里的人不都是大着肚子还要干活?”
于涣不同意:“那人家也要让她少做的。我去学堂的时候问问邻里,是否有人愿意来。我自会给工钱。”
商烨道:“哪里有闲钱?”
“我办学有束脩啊,家里也垦了田。”于涣在当地的活动还是没有那么受限的,只是不能出宣府。他办的学堂一开始只是招收村里的孩子们,后来山西各地的士子渐渐皆慕“词宗于旷澜”之名而来。于涣便干脆增加了一个班来教授那些年龄较大的、愿意在此处追随他读书的士子;同时他每个月要公开讲学,想听的人就可以来听。
至于田地,山西的百姓仍感念于谦的恩德,有许多人自发来帮于涣垦了荒地。只是地也不算好地,不然不至于荒芜至今。所幸于涣也不求单靠种田为生。
于涣和于先两票对商烨一票胜出,请人帮忙的事就定了下来。
——
山西宣府龙门卫多军户,文风不盛。可是就在这平平无奇的一天,它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自山西各地赶来的士人。
张明魁精神一振,奔到村边那片空地上。那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笔墨纸砚,可围着那桌子几丈外的地方却已有许多人或坐蒲团、或坐凳子,不顾士人风度伸着脖子张望。
还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不知旷澜公何时才来?”
“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来听讲?”立时有人反唇相讥。
也有人遇见熟人,惊喜道,“某兄,你也来听于旷澜讲学啊”,又是一番叙旧。
直到一个目若朗星、颔下微须、清隽秀逸的青年出现,所有人顿时正襟危坐,一时间空地上再无余音。
这个青年一身布衣却依然不失潇洒风度,他步履从容地穿过自发让开的人群,走到桌子前坐下。他朗声道:“诸生静坐。”
“请旷澜公开讲!”士子们齐声道。
这正是于涣。
他清清嗓子,没有废话,直接开始讲授。一边口述,一边自己笔录,一心二用,两不耽搁。这样,后面若有人没听到,便可来看他的手稿。于涣会专门请村民去帮忙看着自己的讲义,不许有人损坏或偷走。
这种事是有前科的。于涣讲得好,字也好,便有人想拿走原稿收藏;期间与人起了争执,几人互相抢夺之时不慎将手稿撕毁。于涣不许他们再来听讲,同时为了以防这种事情再发生,便找张明魁来看守。这孩子与他相熟,以他托付自己而骄傲。
于涣学问深厚,见解精辟,言简意赅,还能深入浅出,加之他声音清朗悦耳,更令人陶醉。听到精妙处,总有人忍不住喝彩出声,招致旁边人的怒视,怪他打扰别人听讲。
就连路过的村民,都常常听入了迷。村里人笑称:“就是狗经过了也不敢乱吠,怕打扰于先生讲课。”还有一位大于先生则是于冕。于冕专心于整理于谦生前的文稿,没有余力再教学生。他体质不如于涣强健,干不了种田的活,家里还有许多口人要养,时时受人周济才勉强度日。于涣没对商烨说,他是打算请于冕的妾室李氏或刘氏来帮忙,趁机也能多给兄长些钱粮。
等于涣讲完一场,已是口干舌燥。还有许多士子想向他请教问题,于涣摆摆手道:“我下午还要去给学堂的学生上课。诸位若有疑问,可以明日再来,或写在纸上让人转交给我。”他说话时有一种不容置辩的神情,众人触及到他的目光,都不由得讷讷应是。
于涣这才脱身。
不想刚走到家门口,一个身材精壮、皮肤晒得黝黑的汉子往地上一跪,磕头道:“请于青天为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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