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涣伸手托着他的双臂,强行把他托了起来。
“我不是什么青天老爷,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介流犯。我能在此讲学,靠得是官府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涣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汉子觉得于涣这双眼睛如同一片无底深渊,要将望进去的人吞噬。他的胆气都不由弱了几分,嚅嗫着说:“于谦于大人的名号我们都听过,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走投无路,只能求您帮忙了!”
于涣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他,冷不丁问:“你是逃军?”
汉子眼睛瞪大了一瞬,踌躇再三,还是承认:“小人沈贵,曾在杨老侯爷手下。”于涣知道他说的是曾经镇守宣府、声震北疆的“杨王”昌平侯杨洪。不过他对杨洪较为熟悉,还是因于谦的缘故——于谦曾向朱祁钰举荐杨洪“宜为将帅”,更在其画像赞语中夸他“神完气充,貌伟言扬。江湖宇量,铁石肝肠”。
于涣说:“这么说,你是有何事想打官司,却怕被人在公堂上点破你逃兵之身,想借我的势让县尊宽大以待。”他本应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三言两语将沈贵的秘密和心思道破,令其暗自心惊。
沈贵心想,莫非这位于先生真是天上星宿下凡、游龙困滩,有一双能辨真假是非的神眼不成?正在他心中忐忑不安时,却听于涣说,“进来与我说说吧”。
于先见到于涣,嚷嚷着“爹回来了”。她一看还跟着陌生男人,也不怯场,径直去端了水和杯子来,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来者是客,这位大叔,我们请你喝水。”
沈贵看了一眼于涣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水来,向于先道谢。于先得了感谢,眉开眼笑地说“没事”,还想赖在这听他们说话。于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就知情识趣地回房里去看书了。
于先知道,祖父其实睡着就醒不来了,所以爹很伤心很难过,从那以后就再也不会叫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来了。所以她也不会太过分,要让爹开心一些。
“请坐吧。”于涣伸手示意石墩,两人就在石桌旁坐下。
沈贵说:“请先生别生气,我也不是有意欺瞒。我只是怕,怕说出来,您就不愿管了……”
于涣摇摇头,让他接着说。
“我家中自然是军户,原籍在邻县的沈村。杨老侯爷在时,对我们这些人还算不错。他老人家在……景泰二年(他低声念出这个年号)的时候去了,继任的总兵才叫狠。于大人整顿军务时又好了,可是天顺爷得位后,当初于大人那些东西都被废除了。我实在熬不住,就逃回来了。可是谁想,族里的人不帮衬我一把,我也认了,却有人威胁我要把我告到官府!”说到这,沈贵攥紧拳头,青筋条条暴起。
“谁要告你?”
“族长,沈万钱!”沈贵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显见他的愤恨,“他说,若我想安生过日子,就把我的婆娘给他——给他做妾!”
于涣问:“还有吗?”
“这还不够?若是我不在,他定要把我新垦的地收归族里!”沈贵忍不住大声道。
“我先问你,你家究竟从族里分出来没有?你可是第一次逃军?逃军已有多久?”于涣冷静地说。
“……分出来了。可是我家和沈万钱家还没出五服,他算我堂伯。我是第二次,已经逃出来一年了——”
“好了,我知道了。”于涣打断道,“你先回去吧,三天后再来找我。到时我会给你答复。这几日记着不要去招惹你那堂伯,小心他再告你一个‘卑幼忤逆尊长’。”
沈贵有些失望地答应一声,转头出了院门。在他看来,于涣是不想管他的事了。
事实上,于涣在猜到他是逃军时,便已经想要帮他了。他知道众多军户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知道沈贵为什么要逃,而这些都曾是他亡父所忧之事,于涣绝不会怯退。只是一来他已经练就喜怒不形于色,二来他腹中还有诸多思虑。
晚饭时,商烨看出于涣心里有事,当下不提,等用完饭两人在树下坐着时才问:“象观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于涣说:“有一事行之颇难。”
商烨问:“你觉得该做吗?”
于涣说:“义所当为。”
“那你放手去做吧。” 商烨道。
此事难就难在沈万钱是私下勒索沈贵,缺乏证据;且沈贵是逃军,还是卑幼,理便亏了一截。卑幼告尊长,按大明律“干名犯义”一条,沈贵要受杖七十,若想出钱赎罪需四贯二百文铜钱;如他这样的二次出逃的守御官军,杖一百,充本卫军。还有一点,于涣要替他写诉状,可能会被指控为“教唆词讼”。
毕竟,大明朝是不鼓励百姓争讼的。
于涣思量再三,先提笔写了一纸诉状。这张诉状里是沈贵自首为逃军,这样可以减刑为杖八十;并且,在里面指控沈万钱恐吓取财未遂,欲强占良家妻女。但量刑会较轻,因为沈万钱毕竟暂时还没有在沈贵这里得手。
如果沈贵所言皆属实的话,于涣还有一个办法。
——“我选第二个方法。”
三日后,沈贵来学堂找到了于涣。当于涣给出两个选择说,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另一个,虽然于涣还没说是什么。
于涣手握书卷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听我说完。这第二个方法,就十分考验你了。”
沈贵急道:“请先生快说吧!我是断断不可能再回军里去给他们为奴、任他们压迫凌辱的。这样不只我活不下去,我全家也都要完了!”
于涣口气温和下来,说:“先父在时,每与我论及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军中蠹虫。我知道你们不容易,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沈贵点点头。
“你说,沈万钱想要强占你的妻子。有这一次,他以前这种欺男霸女、强占田地的事没少做吧?”
“村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罪。他仗着自己是族长,还能肆意立规矩,强娶这家媳妇为妾,收了那家田地,那些被欺负的人都不敢跟他作对。”
于涣微微颔首,说:“接下来的话你听好。只有沈万钱一个人威胁你,而其他人默许你安安稳稳待了一年,那么他们也可以按窝藏罪论处,与你同杖一百。你去跟他们说,沈万钱想要把你们一起送官,若想保住命和家产,便先下手为强,把沈万钱告了!到时候,你把他们带来,我来写诉状。但是你不能跟他们一起告。”
沈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为了保护他不被以逃军之身送官。他当即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吧,事情还没成呢。”
沈贵跪在地上说:“我知道于先生要帮我是冒着险了!怪我自个一拍脑袋找到您这里来,害您担着风险来帮我。”他已经打听清楚,当地官员对于涣是敬,而远之。没人难为他,但也没人敢跟他交往过密。因为大家都知道,今上活着时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冤杀于谦的。
于涣长身玉立,慨然道:“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我岂能退缩不前呢?沈贵,你去吧。第一步能不能成,就看你这张嘴能不能说动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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