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缓缓流淌。黄河流至此处时已不显上游的激荡之势,转而被与繁华联系起来。张择端一幅《清明上河图》让汴河的风采流传千古,可黄河改道、洪水之患并不会因此消失,百姓也不会如画中人一般永享安乐。
于涣被于谦牵着走在河道旁。今日于谦穿了三品绯色官服出来,于涣觉得这颜色很威风,很气派,补子绣的孔雀也很神气。
此次于谦是为了查看河道走势。黄河水是很不驯的,总是横冲直撞变个不停,它自在得很,却把沿岸的百姓害苦了。
于谦想要在开封府修补堤坝,再往上游的县去修新堤。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于谦感叹道。
“爹,你要做圣人么?”于涣问。
于谦笑了笑,说:“我材质低下,恐未能及也。”
“我只是问你想不想。所以爹是想了。”于涣说。
没想到胸中事被幼子点破,于谦怔愣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他虽以“谦”为名,骨子里却有傲气。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却没有改的想法,大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以他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敢为常人之不敢为。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错,我就是想建不世之功,搏万世之名。
于谦岔开话题道:“阿周,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看河水?”
于涣说:“之前爹说要我记得往下看。”
“那你看到了什么?”
“天灾无情,百姓流离。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官吏无能,甚至如豺狼。山东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了,我听说爹下令别置乡里来管理流民。”
于谦叹道:“你能看到这些很不容易。我在你这个年纪骄矜自傲,自恃才高,却不知只会读些书、作些文是不行的。”
于涣想了想,抬起手拍了拍于谦,摆出成人的样子安慰他:“爹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于谦板起脸说:“以后不要对别人这样没大没小。”懂了,可以接着对他没大没小。于涣觉得自己越来越懂父亲了。他乖乖应是,下次还敢。
“你说的流民的确是个问题……只能多备粮食了,不然无法应对需要赈灾的情形。”于谦眉头紧蹙。他负手看着流淌的汴河,官服袍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胸中装的是万千生民。
于涣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场景自己能记一辈子。他说:“爹,如果你是圣人,我便做你的颜渊。”
“颜渊是圣人的弟子,你是我的儿子。再者,颜渊早逝,我不愿你如此。你不必成为谁,我只愿有一天你自己的名号响彻天下。”于谦说。
于谦看完河道,下令农暇时多拾柴草补固河堤。
等放成绩时于涣见到詹佼时,只觉索然无味。为什么詹佼这么大了还要玩这些小孩子家家的把戏?于涣全然忘了自己的年纪,被于谦那番话一说恨不得自己当下就去建功立业。
詹佼抱着胳膊说:“于阿周,你不如趁早认输。”
“詹兄不必着急,须知‘欲速则不达’。”于涣说。
——“不可能!”詹佼看着居于第一位的名字,失声喊道,“他才来几个月,还比我小四岁……”
“怎么不可能?我家学渊源,不许我天资聪颖么?”于涣微笑道。
詹佼在夫子警告的眼神下咽回了别的话,忍气吞声道:“我,我愿赌服输!”他又四下看了看,见许多人看向这边,涨红了脸,小声喊:“于兄,我服你了。”
于涣也没想到他还真喊了,看来这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不必,詹兄。令尊与家父同朝为臣,公事上少不了打交道,你我又何必非要争一时之高下?此事我不会再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再说,我本来也不会总在此处。”
“你这是何意?”詹佼急道。
“家父奉命巡抚山西、河南二省,怎么可能久在河南?我自然还要随父去山西。”于涣平静道。
詹佼竟有些怅然若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于涣轻叹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詹兄,本就没有人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他神情寂寥,在心中补充道,所以我只能尽量让他们陪我久一些。
两年后。
于谦入京觐见,将于涣带上,回到北京于府叫于涣来拜见母亲董珍和姐姐于璚英。至于于谦长子于冕则在杭州替父侍奉祖父母。
董珍是个柔顺淑静的夫人,她没有对于谦收养于涣的决定置喙,但于涣敏锐地感受到她也算不上欣喜。
或许于谦希望他能抚慰一二董珍的丧子之痛,可惜那个夭折的孩子容貌肖似其母,而不是于涣这样颇具于谦神韵。
事实上,虽然董珍已经足够了解丈夫的操守,见到于涣时还是忍不住有一瞬怀疑是丈夫的私生子假作养子。
于璚英倒是对他的到来很欢迎。于涣一看就知道她在家一定备受父母宠爱,她不会在见面时小心地观察人的表情,揣摩人的想法。
她只是欢喜家里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于涣羡慕这样的人,也喜欢这样的人,因为跟他们在一起不用想太多。
于谦同董珍商量:“我打算叫阿周在北京待段时间,为他寻个夫子。过两年叫他回杭州备考,也让父亲母亲多一个孙儿承欢膝下。”
“还有璚英的婚事,你可有想法了?再过两年,她也该出嫁了。”董珍提醒道。
“倒是有个人选,是武官人家,世袭锦衣卫,叫朱骥。有人同我提过他,还说来日我会有得他助力之时。”
“璚英性子爽利,或许也能合得来。”
“不必着急,纵是一辈子不出嫁,我俸禄虽微薄也要养她。”
董珍嗔道:“哪有这样疼女儿的,留来留去姑娘也要急了。”
于谦笑笑。心里却想着朝上的事:当今圣上幼弱,朝政归于太后和三杨。杨士奇等人曾点他为会元,又一直在朝中支持他;可三杨去后,圣上还会支持他吗?
于谦请辞归家侍奉双亲的奏疏都被打回了。
身在旋涡中,不是随意便能退的。
临走前,于谦嘱咐于涣要孝敬母亲,友爱姐姐。于涣点点头,说:“谨遵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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