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空木第七 6

聂怀桑这一叫,不单蓝曦臣与江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刹那间,抽气声、啧啧声与议论声纷纷然从厅堂的四面八方席卷过来。

魏无羡自诩脸皮能厚过三尺石墙,别说厅内这寥寥数十人,就算有千人、万人齐齐侧目于他,也丝毫没在怕的,不仅不会怕,还越发昂首挺胸、大摇大摆,一副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欠揍样子;蓝忘机的脸皮厚度要较之逊色许多,但好在其心若磐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般气质胜似银霜地稳步走在魏无羡身侧,竟教旁观者油然萌生出“般配至极”的想法来。

蓝曦臣微有错愕的脸很快溢满了笑容:“忘机、魏公子,多日不见了。”

蓝忘机作揖,低声道:“兄长、江宗主。”剩下的两个小辈生怕他给自己行礼,双双率先作揖:“含光君、魏……前辈。”

魏无羡也学得有模有样的:“泽芜君、江宗主。”

蓝曦臣颔首回应。

身边的江澄则道:“既如此,你们聊,我去问问座次怎么排。”说完径自目不斜视地绕道离去。

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尴尬。金凌准确接收了来自其他四人的眼神信号,急忙转身去追:“舅舅,我跟你一起去!”

他声音不大,江澄却听到了,虽然始终没有回过头,但脚下的步子逐渐放缓,似是默许了他跟上来。

这一举动极大出乎众人的意料。魏无羡见金凌杵在原地发呆,忍不住伸手拍他一记:“还不快去?”

金凌如梦初醒,疾步追去。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魏无羡嘴里嘀咕着,把脑袋转了回来,眼前突然一亮——

原来蓝忘机方才为蓝曦臣探好了脉,这会儿正将自身灵流从其手腕的命门处缓慢注入,大约因着嫡亲血缘的关系,蓝曦臣修眉舒展,面上毫无痛苦之色。然而在魏无羡眼里,这对享名已久的蓝氏双璧挨到一块儿,衣饰相似、梳妆相似、熏香相似、容貌相似,再加上一层受月色浸染、微微泛青的薄烟笼罩,此情此景,真真称得上月华映雪、芝兰玉树、冰清玉洁、人间绝色。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呀!魏无羡托着下巴,如痴如醉地想着。

也不知是不是过分喜爱蓝忘机的缘故,同样的美景,他上辈子也曾见到好几次,可从未生出过什么旁的心思来,甚至还为自己打抱不平,毕竟在那时的他眼里,自己亦是一等一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任谁见了都会喜爱;这一想法不仅他自己深以为然,还会恬不知耻地在江澄的耳旁反复吹嘘,直到惹得人不耐烦、臭骂或暴揍他一顿为止。

比起魏无羡,早对此景司空见惯的蓝景仪则清醒得很。他多次试图将魏无羡拉回现实,无果,只能干杵在一旁,转头向金凌离开的方向望去。

金凌轻而易举地追上了江澄。时隔多月,舅甥二人终于获得了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在偷偷跑去邯郸时,金凌格外害怕见到江澄的那张脸,甚至有好几次梦到了自己被江澄抓包的恐怖场景;然而好景不长,内乱陡至,他对江澄的想法发生巨大改变,恨不得其能立刻出现在自己身边,届时打也好骂也罢,总归要比孤零零的一个人强。

然江澄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所有人都下意识认定了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但没有人会知道他曾多次假想过,倘若没了江澄与金光瑶的帮助,该如何是好,只是之前受到的纵宠过于优渥,假想往往以无解告终,而如今,他终于该被迫思考这一问题了。

金凌的遭遇,江澄已暗中探听完全,并反复琢磨过无数遍。他本以为先行解决金光瑶,即是助金凌扫平障碍,哪知实为受人利用,白白做了嫁衣。虽说此行捡到了个蓝曦臣,算是意外之喜,但也完全无法冲淡未能护住唯一血亲的愧疚和恼恨。他虽口口声声地说金凌需要历练,但在其真正陷入危难之时,他何尝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心急如焚!

只消略微一想,便觉恼火不已,满心只想拿起紫电狠抽聂怀桑一顿才痛快。

金凌试探着唤道:“舅舅?”

江澄勉强压下胸中激荡的情绪,瞳眸稍转,向身侧瞥去一眼:“怎么?”

金凌察他面色不善,以为还在生自己偷溜出去的气,心中无奈,尽力讨好道:“舅舅,你先别骂我,听我解释!我知道之前背着你偷偷跑出去是我不对,可事关我父亲,我必须要去问个明白……”

越说到最后,金凌声音越小,江澄收回视线,继续在人群中穿梭,一边淡淡地道:“我已听江覃说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他们一行很有可能命丧邯郸,既如此,我怎会责骂你?该多谢金宗主出手救我族门生才是。”

这等温声细语,威慑力反倒更甚于直接破口大骂。金凌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惶惶不安:“舅舅,咱俩之间还分什么你族我族?那都是应该的!”

江澄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甚为受用。

“你那封信是谁送的,可有眉目?”他转移了话题。

金凌摇头。

江澄提醒道:“当天金鳞台上都来过谁,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金凌道:“来的人有很多,好些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记不太住名字了。”

江澄蹙眉:“这么明显的圈套,你一头栽进去不说,之后还不想着找人,是想等着再被坑一次吗?”

金凌嘟囔道:“我这不是杂事太多、忙不过来了吗!”

江澄又气又好笑,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绝对要一拳敲到金凌的脑壳上去!

金凌见势不妙,急忙补充道:“金盏已经在重新调查此事了!”

江澄冷冷地骂道:“他要真有那个本事,早该查到是谁了!你现在就传音,叫他把收信当天所有出入金鳞台之人的名单给我!”

金凌一惊:“舅舅,你莫不是要把那些人全部盘问个遍?这不太好吧?”

江澄斜眼睨他:“问那么多做什么?要怪就怪他们倒霉,偏偏选在你收信之日来访。”

换作平日,金凌不仅会对此行为大加赞赏,还会满怀期待地盼着江澄去干;然而,现在的他只想拼命阻止:“舅舅,千万别!你这一盘问,以后谁还敢来金鳞台呀?”

江澄八风不动:“那正好,从今往后,但凡心中有鬼的人,再不敢踏入你兰陵一步,能主动来访的,都是光明磊落之辈,我也就放心了。”

江澄为人倔强执拗,又极好面子,一旦认准了某件事情,便是雷打不动、难以改变;金凌正是由于明白这点,才更加地欲哭无泪;他在绝望之下左顾右盼,悲伤地思索该如何劝江澄回心转意,蓦然,一抹雪色映入眼帘。

金凌灵机一动,对江澄道:“舅舅,泽芜君眼下也算是咱们这边的人,你何不找他商榷一番?送出这封信的人势必与金光瑶有关系,泽芜君在金光瑶身边呆了那么久,一定能提供出有效信息的。”

江澄沉吟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不再坚持要挨个儿找人问罪了。

金凌自是不会知道蓝曦臣早在路上就已经向江澄透露了递信之人的背后主使,而江澄此举,不过是为留存证据、好日后拿来向聂怀桑问罪罢了。方才听金凌提起蓝曦臣,江澄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倘若如此动作,万一引得聂怀桑注意,定会破坏掉眼下勉强凝聚的联盟,他与蓝曦臣有约在先,不得不忍痛舍弃此法、改走他路。

忽然,江澄心念一转:与其自己诸多顾忌地查,不如主动出击,看看聂怀桑是何反应?

沉吟间,心底已生出一计。

聂怀桑把有关宴席的大小事宜彻底吩咐完毕,刚偷闲拭去额前细汗,抬眼正好望见这舅甥二人遥遥而来,遂殷勤地迎了上去,主动为他们指引:“江宗主、金宗主,请往这边坐。”两人顺着方向定睛一看,乃是主席左侧第一与右侧第二的座位。

左侧第一的席位往往尽显尊贵,足见聂氏的讨好之意。江澄面不改色,追问道:“姑苏蓝氏坐哪里?”

聂怀桑指道:“姑苏蓝氏以曦臣哥为首,坐在江兄旁边,蓝宗主的位子在对面。”说着指了指主席右手侧第一位。

这席位的安排不仅遵循了身份的主次先后,且合理突出了三家各自发挥的作用,更是完美避免了让江澄与魏无羡在宴席上直接打上照面;按照聂氏的布置,江澄与魏无羡之间隔了蓝氏双璧二人,只要他们不特意离席串席,就一定能够相安无事。

江澄点点头,算是表达了对座位安排的满意。聂怀桑暗暗松了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喘匀,江澄冰冷的嗓音低低传入耳中:“聂宗主不会以为只需把区区几个位子弄明白就可以了吧?想求人帮忙,总该拿出点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聂怀桑乌黑的眼珠骨碌转了一圈,拱手试探着道:“江兄,你也知道,小弟向来愚钝得紧,脑子空如无物,还望江兄能指点一二。”

江澄本也不打算同他绕弯子,遂直截了当地道:“就比如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送到金凌手中的。”说话间手腕微翻,从乾坤袋内拈出一枚通体素白、封口大开、沾有火漆残章的信封。

聂怀桑一愣,迷茫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竟教人一时辨不出真假:“信?”他喃喃自语道,“什么信?”见了这毫无特色的信封,疑色更甚:“这是?”兴许是太过费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欲将信封拿过来仔细看看,谁知手刚伸出去几寸,江澄就把信封向旁侧一撤,牢牢地拢回到手中,动作灵敏极了:“你只消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聂怀桑的手在半空停滞须臾。他尴尬地收回搓了搓,怯怯地道:“江兄,这信里写的是什么?”言行间,仿佛对此全然一无所知。

江澄不耐地道:“你说呢?”

观察到他脸色愈发森然,仿佛随时要炸,聂怀桑赶忙赔上笑脸:“江兄为人磊落,绝不会无端猜疑别人。既然江兄怀疑我,那定是有了什么线索或证据,不过小弟的确不知,兴许是手下人别有用心,想借机使你我增生嫌隙!现我求江兄帮忙,自当拿出诚意,你放心,我今晚便命人彻查,倘若这信当真出自聂氏手下,我定会给江兄一个合理的交代。”

滴水不漏,聂怀桑果真不可小觑。

江澄冷眼瞥了信誓旦旦的聂怀桑一眼:“查?你想怎么查?挨个儿问一遍草草了事?”

聂怀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绝不、绝不!江兄疼惜至亲,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同病相怜,我自尽力为之。”

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江澄果然不再咄咄逼人,转而哼了一声:“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冷言毕,拂袖而去。

聂怀桑拱手送别,面上毫无异色,甚至还与一直默默跟在江澄身后的金凌打了声招呼,并歉然地道:“金宗主,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一旦查明真相,聂某绝不姑息。”

这番诚恳的发言,反倒叫金凌不好意思起来:“聂宗主言重了。”

说话间,各家宗首已悉数齐聚厅内,按照门生的指引分别就坐。蓝曦臣等人见状,也从角落里缓步而来。聂怀桑亲自将他们引至席间,态度甚是恭敬。

蓝氏双璧齐齐敛袍入座,席间顿生琼辉,仿佛依旧置身于金碧辉煌的仙府宫殿之内。众人眼前一亮,虽未出一言,但心底仍艳羡不已,归根结底,这二位仙门翘楚的人生经历谈不上干净,或多或少都有着落魄潦倒的时刻,然而当他们再次衣冠楚楚地坐入人群中间,犹是那对凤毛麟角、天之骄子,即便心存妒意,也仍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的蓝曦臣,已然恢复了四月前那副风华正茂的样子,与江澄初救他时大不相同;其他人或许不曾知晓,但江澄知道,蓝曦臣的发上依旧罩着他给新设下的障眼咒术,无声地维持着这人最后的体面。

这件密辛,全天下就只有他江澄一人知道,而蓝曦臣落魄憔悴的样子,也只有他一人见过。

不,或许金光瑶也曾见过,但也无妨,金光瑶毕竟已经死了,蓝曦臣到底还是他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江澄不禁在心底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虽心里笑的欢,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丝毫,甚至还一本正经地与蓝氏双璧互见了礼、敬了粗茶。

魏无羡缩在蓝忘机身后,将一切微不可察的细节默默收入眼中。

聂怀桑返回主席,却并未落座,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劳累奔波数日,当真辛苦,相助之恩,聂某感激不尽,现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说着拿起面前的茶盏,向在场的每一位修士致意,“聂某才智平庸,若有疏漏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谅解。”

姚宗主道:“聂宗主何须妄自菲薄?你的进步,我们可是都看在眼里,常言道,‘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更何况聂宗主正值壮年,前途无量啊!”

他语出惊人,毫不顾忌在场的还有金蓝江三家,其他修士面面相觑,皆不敢妄言,气氛一度冷如霜凝。

俄尔,坐在一旁的江澄嗤笑一声,打破沉寂:“聂宗主发什么呆?莫不是难得受人夸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么?”

短短两句话,堪比风霜刀,被指名道姓的聂怀桑避无可避,只得干咳几声,窘迫地道:“呃……江兄说的是啊,我这从小被人数落到大,姚宗主这一席夸赞,我是万万承受不起的。”说着持起重新斟满的茶,“多谢姚宗主抬爱,不过聂某方才所言非虚,若非诸位一直帮衬,聂某绝难走到今日,更难发现家兄的下落。”身躯微转,向蓝忘机的方向略一欠身,“多谢含光君和魏兄,只是接下来还需劳烦二位,待事成之后,聂某定重重酬谢、涌泉以报!”

魏无羡托腮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就听身边的蓝忘机冷冷地开口:“不必,我只为达吾兄所愿,别无他求。”

难得一见蓝忘机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众人议论纷纷,江澄略感意外,而蓝曦臣则心中暖软。

跟魏公子在一起呆了这么久,忘机终于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思了!

蓝曦臣欣慰地想着,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时,魏无羡也接道:“对呀聂宗主,我跟赤锋尊又不熟,还曾经敌对过,要不是有含光君和泽芜君在,我肯定会躲得远远的,所以你若是真心想谢我和蓝湛,就对你的‘二哥’好一点,莫要再伤他的心了。”

聂怀桑面露错愕。蓝曦臣是不可能像个怨妇一样四处诉苦的,既如此,魏无羡又是怎么知道他那晚与蓝曦臣之间发生了什么的?

匪夷所思之间,聂怀桑收敛异色,将对话勉强进行了下去:“二哥这些年着实为我家付出太多,我自当会尽力回护,还请含光君和魏兄放心。”转而又道,“听闻宋道长曾与你们同行,敢问现下他身在何处?”

魏无羡答道:“宋道长与他新收的那个小道士,正在看顾围住赤锋尊的结界。”或许是考虑到世人对温宁的畏惧,抑或不欲平白惹上是非,他说话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温宁。

然而话音刚落,一人抢道:“听说宋道长现下已成为了一具凶尸,阴气极重,怎能让他与赤锋尊共处一地?!”

魏无羡从容作答:“以凶制凶,正谓‘以毒攻毒’,眼下唯有这个法子最为好用;更何况宋道长乃是仗义出手,且也很好地控制住了赤锋尊,请问如若我不继续让他们共处一地,又该如何呢?”

那人语塞。姚宗主接道:“可是万一他受怨气熏染、被同化失去理智了怎么办?还有你那鬼将军,先前也不是没有发狂过,各位想必还记得那是何等的恐怖!倘若这三具高阶凶尸同时发狂,我等岂非毫无还手之力?”

另一人扬声附和:“不错!大禹治水尚知疏通,如今以凶制凶强压,我看不妥!”

不等魏无羡措辞反驳,聂怀桑先行开口:“诸位稍安勿躁。魏兄已在这里守了半个多月,期间一直无事,若论良法,我等必先尊重魏兄的意见。”顿了顿,接着郑重地道:“度化一事,若只依靠蓝氏,实属强人所难,我大哥怨气深重,这点各位也清楚,若无宋道长与鬼将军联合压制,恐怕我们连近身都难。今日夜宴,便是在此基础上确定最终度化之法。我辈修仙问道,不单为己为族,更为苍生黎庶,还望各位齐心协力、多多出谋划策!”

虽知这一席话颇有偷梁换柱之嫌,但闻他言及苍生之语,在座众人不禁微有动容,诸多攻击,也不方便再道出口。除此之外,聂怀桑近来的种种表现,尤其方才言语,均已隐隐透出统率百家的仙督风范,在暗暗慨叹士别三日,必当刮目相待的同时,各家宗首忍不住开始推想起未来的仙门局势来。

这时,饭铺外遥遥传来一声响亮的喝彩,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只见一青衣小道正面露微笑,大肆抚掌,迎着厅内数十人的注视缓步迈入。

金凌眯眼凝注那小道良久,视线在其面容与端在臂弯里的乌柄拂尘上反复流转几回,倏然低呼道:“是他?”随即似是又记起了什么,垂头闭口不言。

江澄向来最烦这种耀武扬威之人,眼见这不速之客兀自驻足于席前,摆出一副自以为风雅气清之态,内心厌恶更甚,皱眉瞥了对面的金凌一眼:“怎么,你认识他?”

金凌支支吾吾:“……看着面熟。”

尽管声音不大,那道士还是注意到了他:“金宗主?邯郸一别,别来无恙呀?”

啊,完蛋了。

要论金凌现在最想做的事,那就是逼迫蓝景仪速速给眼前这个叫敬翛的人施加一道禁言术。

果不其然,江澄幽幽地开口讥讽:“邯郸?看来这位道友与金宗主交情不浅?”

金凌欲哭无泪。

这一路上变故颇多,江澄一直没得出空来诘责他偷跑出去的事。虽然江澄已通过种种渠道得知了他失踪后的全部行程,但尚未将其提上台面、正面问罪。敬翛的出现,不仅使江澄记起了这事,还令仙门其他人都分到了这份隐秘的瓜。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暗流涌动起来。

敬翛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毫无察觉,面对江澄不知是在针对谁的讥讽,亦满不在乎,从容答道:“交情倒谈不上,一面之缘罢了。”

此言一出,惊世骇俗。任谁都能从敬翛的衣着配饰上看出,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初生散修,不仅如此,从外表来看,年龄也谈不上有多大,换做平时,他或许这辈子都难以见到在座的哪怕是一位名士。

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敢在仙门百家面前态度不恭、大放厥词,其作死程度委实令人发指。

江澄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原本搭在木桌上的手也拿了下去,多半已经开始摩挲手指上的紫电了。金凌则暗中磨着后槽牙,亦是不爽到了极点,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像从前那般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反而心平气和地反击道:“我与敬翛道长的确只有一面之缘。尽管如此,我却对道长印象深刻。”

敬翛眉间一挑。纵使他再如何不善交际,也能听出这句话中暗藏着的揶揄之意,于是“哦”了一声,等待下文。

金凌继续道:“我还记得道长那时一口咬定各地泛滥的怨气乃我所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剑穗当做证据,非要我给个说法出来。”

仅一句话,便反客为主、扭转了不利的局势。

敬翛微微一笑:“在下承认那时对邯郸的怨气源头判断有误。但是金宗主,那枚剑穗,以及各地出现的金氏物什,的确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您说是吧?”

这时,江澄冰冷的声音强硬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你何不直接说,兰陵金氏就是一切的幕后推手?左右也拿不出证据,何不率先扣一个大些的罪名上去,叫人无从辩驳?”

敬翛望了他一眼,拱手道:“江宗主见谅,在下并非此意。”

金凌讶然:“舅舅,你俩认识?”

江澄不屑地道:“我才不认识他。”

敬翛道:“江宗主不认得我,我却认得您。毕竟在云萍城怨气初起的时候,我曾路过帮扶一把,因而结识了您门下的几位青年才俊。”

江澄冷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

敬翛莞尔:“这倒不必。”

他与江澄对上,当真棋逢对手,一时间气氛彻底降入冰点。眼见宴席快要进行不下去了,聂怀桑急忙叫人在拥挤的席间挪出一个座位,亲自站起来请敬翛入座。敬翛婉言拒绝:“我只是来替宋兄传个话,就不留下来打扰各位雅兴了。”

众人心道,赶紧走吧,你可真是太打扰雅兴了。

聂怀桑道:“可是宋道长?”

敬翛颔首:“宋兄托我转告各位,他此来只为保一方平安,需要他做什么,尽管传信与他就是。事成之后,也不必特地寻他。”

想来是被宗门恩怨坑怕了,宋岚完全不想再与仙门沾上一丝关系,就连传话也要托个不好对付的人来传,力求仙门百家因此心生嫌隙、千万别再把主意打到他们头上去。

众人心中明镜,尽管宋岚此举颇为失礼,但尚可理解,毕竟在他们看来,宋岚与晓星尘的确是倒了血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倘若被枉害至斯仍不晓防惕,那便是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像他们这种出身名门望族、从小到大都没尝过闲散为何物的人,自然不懂得宋岚、敬翛等散修坚持维护“正义”、拯救苍生的意义,更难以理解其宁愿落魄至此,也不愿低头的执着;他们往日里惯于居高临下,以至吝于说些温暖的劝慰之语,敬翛话音落地了半晌,也无人接话。

厅堂内如此沉寂良久,终是蓝曦臣和颜悦色地道出了在夜宴上的第一句话:“宋道长淡泊名利、心系苍生,当为我等楷模。烦请这位道友转告宋道长,此番多谢他出手相助。既然宋道长暂时别无所求,我等自不会强人所难,若有一日道长需要,姑苏蓝氏愿作报答。”

在他说话间,敬翛的视线缓缓移了过来,目光深处的鄙薄随着柔和的言语逐渐消弭殆尽。

蓝曦臣言毕,接着补充道:“想必在座的每一位家主都有此意。我等手握一族,亦存安邦之心,道长只管自由行动便是,若有事相商,届时会遣人联络。”

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言如其人,令人如沐春风。其他家主乐得有人解围,蓝曦臣话音刚落,纷纷出言附和。

江澄脸上喷薄欲出的戾气总算稍稍退却,刀子般锐利的眼神不再剜向敬翛,转而淡淡瞥向蓝曦臣。

在他的记忆里,蓝曦臣少时虽辩才卓越,但也远不及眼下风采。家族间的恩怨杂乱繁复,有时候准备再多的赠礼也不如时刻管好自己的嘴、在大庭广众之前少说几句,蓝曦臣深谙其理,因而强行收敛自己见谁渡谁的毛病(至少他自己认为已经很收敛了),甚少主动淌别人家的浑水,也正是如此,才错过了本可以与江澄相知相惜的数十年。

如今的蓝曦臣不再处于高位,束缚自然少了许多,少年壮志尚未消磨殆尽,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一些事情、说一些话了。

只是他可能不知道江澄此刻心中正酸溜溜地想,如果蓝曦臣当年能再多管闲事一些、多替他说几句话,或许他可以过得不那么憋屈。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如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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